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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语言艺术浅析

时间:2023-05-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红楼梦》的语言艺术素来为人称道,它能够取得目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它精妙绝伦的语言艺术有直接关系。但是长期以来,评价《红楼梦》的文章书籍汗牛充栋,谈论它的语言艺术者却不多见。因此,我在写《〈红楼〉五百问》的时候,也是尽可能地不去涉及语言艺术的分析,因为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一些学者以为《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直书其事的自叙传,其原因之一就是它的语言平实自然,不见任何斧凿琢磨的痕迹。

《红楼梦》语言艺术浅析

第三八一问 何种文笔堪传神

清人永忠,是康熙皇帝第十四子胤孙子,号仙,他曾写过《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其第一首谓:“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文笔,古时称韵文为文,散文为笔。韵文写得好称为有文,散文写得好称为有笔,若是韵文散文均写得好则称为文笔俱佳。延至后世则成为文章辞藻的代称。传神,《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后便以能传达人物之独特精神气度为传神。小说属于散文,叙述文体,文字艺术。与绘画不同,它是间接言说,作者不在场,因之在能指与所指,能指意与所指物之间,必然会留下一些所谓“符号缝隙”,但正是这种缝隙,造成了小说叙事艺术的独特美丽,它不以直接呈露为能事,而是以文字描绘调动读者的想象,由读者的想象最终完成作品。有人曾经说过,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林黛玉,就是这个道理。《红楼梦》的语言艺术素来为人称道,它能够取得目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它精妙绝伦的语言艺术有直接关系。但是长期以来,评价《红楼梦》的文章书籍汗牛充栋,谈论它的语言艺术者却不多见。原因很难说得清楚,据我的体会,好的语言艺术很难评论,因为许多东西“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语言到了精微之处,就只能那么说,多一个字不行,少一个字也不行,换一个字更不行,世间根本就不会再有第二种说法。这个样子,你还怎么评论?只能会心而已。这就像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迦叶微笑,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是一种文字之外的领悟。因此,我在写《〈红楼〉五百问》的时候,也是尽可能地不去涉及语言艺术的分析,因为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可是在这一回书中,它的文字又实在精妙,不说两句,总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既然如此,干脆就吐一吐,就当作无知者无畏,童言无忌吧。

我们先来看一看,当贾宝玉犯病,袭人听晴雯说了犯病的缘由,找到怡红院后书中是怎样写:“袭人听了,忙至潇湘馆来,见紫鹃正在扶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了,便走上来对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些什么?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会,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个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他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了。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这一段文字可分为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两部分。叙述语言指作者以第三人称描述人物、事件、氛围,人物语言则专指人物对话。这两部分语言在这一段不长的文字中可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浑然一体,天衣无缝。袭人素以温柔和顺见长,平日说话从无高声大嗓,可是在贾宝玉犯病这个特殊事件之中,特殊氛围之下,她的性格来了一个陡转,见了林黛玉连个招呼也不打,径直对着紫鹃发问,而且那一句话说得顾前不顾后,竟然称贾宝玉为“我们宝玉”,说“我也不管了”,她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忘记了一个丫头应该怎样说话,真真的是情急之语。而第二句话称紫鹃为“姑奶奶”,确是神来之笔,把袭人的急怒、痛惜、绝望、无奈等等复杂的情绪统统表达出来。在这样的文字面前,你有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你只能看着它发呆,你根本不知道这种语言是怎么来的,你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发了急的丫头在那里哭,在那里质问、发怒。这个丫头好像活了,就在你的面前。这正如第四十八回香菱所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必真的;有似无理的,想了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念在嘴里,到像有个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到底曹雪芹高明,他知道怎样领悟语言的妙处,他不像现代学者那样去做理性的分析,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列出条条框框,再精妙的语言经了这样的分析也会变成枯柴,索然无味。他是用比喻,用比喻写感觉。文学语言本来就是感觉的产物,它也直接作用于读者的感觉,它与理性了无关涉。用理性的分析去理解文学语言,无异升山采珠,缘木求鱼,必致南辕北辙,肝胆胡越。“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这个比喻多么好,把那种回味无穷的感觉写得同样回味无穷。我们面对这一段文字,也只能借用曹雪芹的语言来形容。这里所用的都是日常口语,好像我们每一个人都听到过的,可是用到这里,却是那样亲切自然新奇可喜。一些学者以为《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直书其事的自叙传,其原因之一就是它的语言平实自然,不见任何斧凿琢磨的痕迹。可是殊不知像这种语言正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净化提纯,绝非实录所能办。我们只需看一下后来的小说中可有这种高度生活化又高度艺术化的语言,就可以知道其中奥秘了。

再来看林黛玉,这一段中对于林黛玉听闻宝玉闹病之后的反应,用的是半文言半白话,恰合林黛玉的身份,而且那语言锤炼得可说精纯至极,生动而准确。接下来就是林黛玉对紫鹃说的一句话:“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一句话,就把这个人物的与众不同彻底写了出来。林黛玉的急痛,与袭人又不同,袭人的急痛除了为宝玉着急,还有一个责任在,她无法向老太太、太太交代,所以她对紫鹃说让她去回老太太、太太,她也不管了。林黛玉则没有这个意识,她只有对于贾宝玉的痛彻心肺的关切。而她又是一个千金小姐,她无法向袭人那样对紫鹃发火,她只有这样说,才能够表达此时此地她的那一种难与人言的关切与急痛。这是一种真正休戚相关,生死与共的情感。俗话说“好话不在多”,就这一句话,就把林黛玉的心情彻底写了出来。我们可以试想一下,此时此刻,究竟让林黛玉说什么话,怎么说,才能够写出这个人物?怕是只有这一句话最合适,最恰当。文学语言确实讲究辞藻,但这辞藻要运用得恰到好处,不能盲目地乱用、瞎用。不分场合,不分人物,不分时间地乱用,只能适得其反。因此若讲究竟什么是文学语言的最高境界,恐怕只有一个“准确”。特定场合,特定人物,特定时间,总有那么一个词汇,那么一句话,最为准确,换了任何一个词汇,任何一句话都不行。所谓加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傅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若能做到这一点,那就是达到了极致。林黛玉的这一句话,恰恰让我们有这种感觉。在《红楼梦》中,像这种语言实例俯拾皆是,举不胜举,所以它才能够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

再来看对于贾宝玉犯病的描写:“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来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道:‘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已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一句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叫拿下来。袭人便拿下来,宝玉伸手便接过来,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www.xing528.com)

几乎众口一词,《红楼梦》的叙事艺术以“白描”见长,它的描写最厉害。这种白描手法表面上不动声色,如实描写,细读下来,却是笔笔带情,是一种矛盾的统一,就如著名现代诗人艾青写酒,说它具有水的形质、火的性格。在此回之前,曹雪芹已经对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撕心裂肺的挚爱做了非常周到的描写,正写,反写,侧写,勾勒,渲染,皴擦,几乎各种手法都已用过,连读者都替作者发愁,往下可怎么写呢?可是谁能想到,曹雪芹在这里又利用贾宝玉犯“呆病”,把这个描写再往前推进了一步,犹如百尺竿头再进身。在这一段描写中设计了两个细节,一个是他听到姓林的来就闹,一个是见到船就闹,把贾宝玉对林黛玉那种誓同生死,刻刻不离的心理写得淋漓尽致。这就如在满纸云烟中又加了几笔醒墨,一下子精神全出,满纸皆活。而且那语言运用得多么精当。只一句“满床乱闹起来”,就把这个人物写得生动无比。若是换了俗手来写,定会具体描绘他怎么闹,打滚儿撒泼,扔枕头,掀被子,咬床单,有许多动作好写。可是如果这样写,一个是有损贾宝玉这位公子王孙的形象,最重要的是会限制读者的想象,给读者提供的是线性思维的路径。如现在这样写,则给读者留下了充分想象的空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总之闹得很厉害。当贾宝玉把金西洋自行船掖进被里,说的那句“这可去不成了”,更是充分表现了这位犯了呆病的少年公子的心理特征,换了任何一句话都不行,都出不来这种效果。细味这一段描写,我们可以体味到,曹雪芹的所谓“白描”,并非笔笔皆实,而是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结合,因而笔致不黏滞,不重浊,在质实中显出无比空灵。这应该是中国叙事文学最为宝贵的经验。

忙里偷闲,紧急中写出松弛,也是曹雪芹叙事艺术的一个显著特点。在这一回书中,曹雪芹在全家皆忙的紧张氛围中,出人意料地写了一段贾母与太医的对话,精彩之至。“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开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了送去磕头,若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并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到笑了。”

这种看似无用的闲笔趣墨,其实大有用处,它可以造成有张有弛的阅读节奏,造成一种阅读当中的韵律感。作者写书,不但要写出自己的情绪,还要照顾读者的阅读心理。一般作者写到情节紧张之处,往往放笔直书,步步紧逼,让人喘不过气来,篇幅稍微一长,就会造成阅读的疲累。而这种似乎不经意的闲笔趣墨,恰恰可以调节这种疲累感。这种忙里偷闲的笔法,曹雪芹惯用,往往在大关节之处便会出现。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在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当王熙凤与贾宝玉都中了魔法大闹,宁荣二府之人都赶来看视之时,曹雪芹特意写了这么一段:“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贾珍等都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而在第三十三回,贾宝玉挨打一段中,当贾政高喝拿宝玉,有人传信到里面去当场打死之时,又特意写贾宝玉急欲找个人往里面送信,偏偏遇上一个聋老婆子,瞎打岔。

曹雪芹这种手法当是由传统戏剧借鉴而来,但拿捏把握得恰到好处,分寸感极强。因为这种手法稍一铺开,就会形成插科打诨,破坏整体氛围。寥寥几笔,点到为止,则逸趣横生,精彩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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