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探春的改革,固然是为了挽救贾家日见衰败的大趋势,另一方面,也是针对她所面临的环境采取的一项不得已的措施。这个问题,我们只从姑娘们的二两头油脂粉钱就可看出大概。对这二两头油脂粉钱,平儿是这样解释:“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的。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他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着钱,找人买脂粉的。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东西,原为的是一是当家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的找人去。这是恐怕姑娘们受了委屈,可知这个钱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姑娘各房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了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紧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也就是说,这二两脂粉钱原本不是让姑娘们买脂粉,是用来应急的零花钱。姑娘们的脂粉另有开支,买办们总领了去,买了现成的东西分给各房。可是这些买的东西都不能用,于是姑娘们就不得不用这二两银子另找人去买脂粉。一来二去,就变成了脂粉钱。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了来的,那平常东西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各人的奶妈或是兄弟哥哥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买去,照旧是一样的。不知他们什么法子,想是铺子里坏了的,不要了,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的。”平儿对此又有解释:“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与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能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
买办们拿了钱去,却买了劣质的东西来充数,这一笔钱绝大部分进了他们的腰包,可说毫无疑义。这些东西是姑娘们用在头面上的,最为重要,这些奴才们尚敢如此,别的东西也就可想而知。贾府财政就不能用“有漏洞”来形容,简直就是一面筛子,大部分流失了。更要命的是,这种行为相沿成习,没人究治。若是姑娘们让别的官中的人去另买,买来也和买办们买的一样,原因是谁也不敢得罪那些买办,怕人说有夺权谋位之嫌。奴才们已经连成一张网,共同到贾府这个大池塘里来捞鱼,能捞多少捞多少。有多大的家业也经不住如此败坏。
奴才们如此,贾府的主子们也是如此。假公济私,中饱私囊,已经成为贾府公开的秘密,阳光下的“潜规则”。我们看第十六回,贾蔷被派去姑苏割聘教习,采买女孩子,贾蓉就悄悄对凤姐说:“婶子要带什么东西,吩咐开了账,给蔷兄弟拿了去,叫他按账置办了来。”凤姐的回答是:“放你娘的屁,我这里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那鬼鬼祟祟的?”她不是不要东西,而是让贾蔷看着办,反正他怎么着也得买点什么孝敬一番。同时“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好带来孝敬叔叔。”贾琏说得到是干脆:“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到先学会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琏二爷也不是不要,而是眼下不要,想要什么了再写信告诉他。贾蔷采买女孩子都是花的公中的钱,而他孝敬贾琏、凤姐的钱肯定不会自己掏腰包,都是由公中出了。他这样做完全因为这是荣府两个当家人,他要贿赂一番,他自己中饱私囊的钱肯定更多。
第四十四回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被凤姐撞见,鲍二家的上吊身亡,贾琏给了她家人二百两银子,方把此事摆平,而这二百两银子,“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也就是说这一笔钱最后还是让公家出了。(www.xing528.com)
孟子说:“上下交征利则国危。”邦国如此,家族同样如此。在贾府,你就别有任何财政支出,只要有支出,就会有人从中取利,支出的相当一部分会流入个人腰包。对此现象,贾府的当家人也是一清二楚,可是毫无作为。那二两脂粉银子,平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凤姐不会不知道,可是她一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我们再来看第五十三回,贾珍给那些穷苦的族人发放过年物品,贾芹也来领,贾珍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我这些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没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小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分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着和尚道士们,每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道士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了,太也贪了。”由此可以看出,贾珍很清楚地知道,贾芹的经济来源除了自身工资外,还有和尚道士们的工资由他管,这就是他的生财之道,是额外的灰色收入。贾府的最高领导对于这种现象都很清楚,但是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策略,因为漏洞太多,堵不胜堵,所谓“按下葫芦起来瓢”,不到贾府彻底败落之日,这种现象就不会消失。再大的一棵树,也架不住如此多的蛀虫来啃,日渐一日,迟早要将树蛀空。用不着任何外力作用,光是这种内部的蛀蚀,就会让贾府轰然倒下。
西方的人际关系是以商品等价交换为基础的契约关系,人们比较注重这“等价交换”,你给我工资,我给你干活儿,似乎天经地义。旧日中国则不然,中国人你就是给他工资,他也未必给你好生干活儿,甚至想不干活儿,再甚而想不干活儿而能多弄些钱。因为旧日中国的人际关系是以血缘为基础的宗法关系,这种关系强调人身的依附,作为一个男人,首先要忠于君,孝于亲,悌于长,财产关系则在其次。比如旧日法律,若是子女打骂父母,那是十恶不赦之罪,弄不好就要杀头。可是若是子女偷盗父母的财产,则可不予追究。因此旧日中国人心中像国家、社会、公共秩序这些概念都极淡薄,他们只知道君长与尊长,连带而来,法律观念也极淡薄,尤其当法律与亲情发生矛盾,往往亲情超过法律,因为孔老夫子就提倡:“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民间也有谚曰“人情大于王法”。总之,中国古代没有“公民”意识,而更多“草民”意识。
何谓“草民”?孔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孔子还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所谓“草民”,就是与君子相对立的“小人”。小人也称野人。孟子说:“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草民”就是“劳力者”,是“食人者”,也即被统治者。他们的职责就是接受大人阶级的统治,为大人阶级提供生活物品和劳力。他们一般不会自觉地维护自身利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官府对抗,如果遇到强权的压迫,一般是采取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态度。但是他们对于国家、社会、公共秩序、公共利益也不负有任何责任,虽也完租纳税,但必须有强权督责之,否则能逃就逃,能避就避,绝不会视为自身义务。“草民”意识的最集中体现者就是那些家下奴仆。朱熹甚至说过,孔子所谓“小人”就是专指那些家下奴仆。这些人对待主子就像对待君长和家长,可以保持世代的人身依附关系,可以“忠孝两全”,但是他们也可以肆无忌惮地骗你,偷你,这既不违法也不违礼。对于官中之物,他们也不知道爱惜,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异己之物,不属于自己,只要主人监管稍松,他们就会为所欲为。所谓“官鼓漏,官马瘦”,自古皆然。
探春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推行新政,实施改革,就必须有两手措施,一是临之以威,二是啖之以利。临之以威,就是以强权推行之,这一点她通过处置吴新登家的、赵姨娘事件,应对王熙凤的说词,对待平儿的态度,成功树立权威,没有人再敢对她存有二心,这就为新政的实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然后她就在大观园里推行承包责任制,让利于民,让那些承包者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也便赢得人心,顺利地实现了开源节流,改善财政状况的目的。其实,如果那些家下奴仆各司其职,各安本业,用不着采取这种措施,同样会把大观园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是由于荣府的特殊情况,就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措施。应该说,贾探春的改革是适应贾府具体情况实施的成功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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