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探春头三脚踢：树立权威三步走

第三五六问　贾探春是如何树立“权威”的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头三脚最难踢”“新官上任三把火”。在旧日中国，新官上任伊始，是最困难的阶段，因为旧日国人素来没有照章办事的习惯，任何规章制度在他们看来都可以变通，都形同具文。尤其是那些各级衙门里的吏员，都是办惯了官事的，任何制度他们都可以找到缝隙钻进去，谋私取利。若是主官稍微仁慈一点儿，他们就会上下其手，欺瞒诈骗，无所不用其极。若是主官厉害一些，他们则会稍稍收敛。因此主官的个人权威就具有了决定性的意义。作为一个主官，有权无威或者有威无权，都会什么事也办不成，必须权、威相须相配，方为圆满。而权威的树立，决定性的阶段就是上任伊始，所以就留下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俗语。

贾探春是作为代理主官上任，她这个头三脚就更难踢。贾府奴才一如官场吏员，惯会看人行事，如果她稍微软弱，则奴大欺主，不可收拾。可是贾探春这个头三脚踢得着实漂亮，三下五除二就把整个荣府的奴才们镇住，权威完全树立。我们且来看一下她是如何做到的。

首先是明察秋毫，不被欺瞒。吴新登家的来汇报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问赏多少银子，却不提供任何参照。李纨说照着袭人的样子赏四十两，她“接了对牌就走”，这是存了心要看贾探春的笑话。可是贾探春却是眼里不容沙子，当即把她叫住，问往年的旧例是如何办。吴新登家说忘了，需去查旧账。探春命她马上把旧账找来：“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到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是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厉害，也就算是宽厚了。还不快找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这一段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直接点出了吴新登家的是成心要看本姑奶奶的笑话。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弄不好她就会受到责罚。所以“吴新登家的满脸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都伸舌头……”贾探春的这种做法可以说和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的做法如出一辙，但采取的方法稍显温和，这与贾探春的姑娘身份有直接关系。我们看第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一次点名就有一人迟到，她说：“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你，下次就难管人了，不如开发的好。”“登时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彼时的王熙凤可以说威重令行。但她是堂堂管家娘子，那样做应当应分。贾探春却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如果也那样做，则太失身份。但她那几句话却比王熙凤的板子一点儿也不弱，不仅让吴新登家的臊了一鼻子灰，也使别的媳妇们心惊胆战，再不敢调歪。(www.xing528.com)

其次是拿最高领导开刀，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如果是一个真正的主官上任，可以采取“杀鸡给猴儿看”的办法，先拿最软最弱的开刀，收敲山震虎之效。可是贾探春却只是暂时代理，谁都知道待凤姐病好，她就还得回到自己的闺房去。这种特殊的身份，使她不能采取“杀鸡给猴儿看”的策略，那样人们会以为她欺软怕硬，毫无能为。她必须反其道而行之，采取“杀猴儿给鸡看”的策略，先拿最有权力最有脸面的人开刀，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高屋建瓴，则势如破竹。她选准了王熙凤。当平儿来传达王熙凤的意见，赵国基之死，可以参照旧例酌情增加一些银两，她当即毫不留情地驳斥：“你主子到也巧，叫我开了例，他作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作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去。”话不多，可是斤两极重，在大观园中，哪一个敢于如此驳斥凤姐儿？只有一个贾探春。闹得平儿也“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立。”这还不算，当小丫头叫外头的媳妇们去告诉厨房，把薛宝钗的饭端来一起吃，贾探春又适时地加以训斥：“你别混指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指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在荣府，贾母身边的鸳鸯，王熙凤身边的平儿，贾宝玉身边的袭人，都是丫头当中的顶尖人物，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主儿，没人敢惹。尤其是平儿，她实际上是王熙凤的助理，真正的实权派，更是众星捧月的对象，哪一个管家娘子比得上她的地位尊贵？可是此时贾探春就特意指使她去叫饭，平儿尚且可以做普通丫头使唤，何况别人？这一着真正厉害，那些媳妇们连说话都不敢高声了。贾探春极其成功地借助王熙凤的权威树立了自己的权威。

最后一点就是打破人情风、关系网，树立自身正面形象。中国传统社会以家族为基本单位，每一个人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家族活着。《孝经》里说：“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家族是人生的起点和终点。因此就形成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传统意识。一个人有了权，家族全体都受益。果然，当贾探春当家理纪之时，她的生母赵姨娘就哭上门来，说没有想到贾探春不但不照顾她这个生母，反而骑在她的头上踩她。她的亲舅舅死了，也不多给些银子。贾探春对此义正辞严，痛加驳斥，首先声明自己完全是照章办事，谁也不能破坏规章制度。其次言明那赵国基并不是她的舅舅，他不过是一个奴才，赵姨娘也是一个奴才，她没有资格来和自己说三道四。最后则点明，赵姨娘这样做，只是给她贾探春没脸，破坏她的威望。由此一来，贾探春就以她的不徇私情，不开后门，模范地遵守规章制度，而赢得人们的敬仰。这样，她的权威就不是单纯地依靠明察和权力而强制树立的，而是建立在人心归服的基础之上，这就把权威落到了实处。这样的权威才是真正的权威，才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切都是围绕赵国基之死展开，围绕究竟赏多少银子这一事件展开，写来丝丝入扣，分毫不爽，在叙事艺术上已经达致巅峰。在现实生活中绝不会有如此现成的事件、如此现成的人物关系来供作者描绘，此必是经过精心结撰、细致剪裁而成。仅从这一个事件来看，那种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书中所写不过是一种自然过程的说法，是难以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