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宝玉的女奴关系

第三二四问　贾宝玉怎么会宽纵女奴

奴婢起源甚古，至迟在商周时期即已出现，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彻底消失，可以说伴随中国人走过了自有文字以来的全部历史。关于这些人，戏剧当中尚有一些描写，比如著名的红娘。小说当中则以《金瓶梅》为最早，那里面写了许多女奴的生活，这些人在其主子西门庆的眼里，不过是使唤的牛马，泄欲的工具，毫无独立的人格可言，他几乎想占有哪个奴婢就可以占有，没有人敢于反抗。就是在女主子的眼里，这些人的地位也极其可怜，就以潘金莲身边的两个女奴来说，有一个得脸的，就是春梅，她的得脸是因为她能够帮助主人偷情，还可以帮助主人拴住西门庆的心，西门庆可以当着潘金莲的面玩弄她。而潘金莲为了可以顺利地偷情，甚至让她的情夫当着自己的面占有了春梅。再有一个不得脸的，就是秋菊，因为没眼力，不善逢迎，所以时不时地就要顶着石头在院子里跪着，受尽欺凌。

《红楼梦》继《金瓶梅》之后，用大量篇幅描写了众多女奴，而且个个性格生动，形象鲜明，较之《金瓶梅》岂止青蓝冰水，简直别开生面。而贾宝玉和身边女奴的关系则是全书描写的重中之重，在第五十一回以前已经浓彩重墨地描写了他与袭人，与晴雯，与麝月，与金钏儿，与玉钏，与鸳鸯等众多女奴的关系，在第五十一回又借袭人回家探母病的机会，极其生动地描写了他和晴雯、麝月的关系，从中折射出一种崭新的价值观、人生观。

由于袭人回家，陪伴贾宝玉睡觉的任务就落在了晴雯和麝月的身上。睡觉之前，麝月要晴雯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晴雯却懒怠动，说：“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贾宝玉正在惦记袭人之母也不知是死是活，听到此话，便走到外屋，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说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两个女奴竟然一点儿也不惊讶，连一句谢谢都没说，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此可见，贾宝玉素日果真是为这些丫头服役惯了的，在这里主子与奴才已经没有了界限。

晚上睡觉，贾宝玉叫袭人，麝月听见假装没听见，不理。晴雯听见了喊她：“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的。”这个时候麝月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他说要喝茶，麝月起身去取，他怕麝月冷着，说：“披了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书中写：“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貂颏满襟暖袄披上……”可见平日里她们这样穿着主子的衣服下地是惯了的。

麝月出去，晴雯要吓她一吓，悄悄地跟了出去。宝玉害怕果真吓着麝月，在屋里喊：“晴雯出去了！”晴雯回来，埋怨宝玉“蝎蝎螫螫老婆汉样”。贾宝玉则曲作解释：“头一件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到反说袭人才去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那一种对于女奴的关心爱护，溢于言表。(www.xing528.com)

最令人惊叹的是对于晴雯的态度，他让晴雯为他掖一掖被，感觉到晴雯的手很凉，便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他居然说：“快进被来渥一渥。”而晴雯果真就钻进了他的被中。这在一般下三烂男人心里，不定会生出何等不堪的想法，可是待到麝月进来，晴雯却若无其事地起来又回到自己的被中去了。我们说贾宝玉固然多情，但绝非纵欲，由这一段细节描写就可见大略。

就整个这一段夜里情景的描写来说，十分传神地表达了贾宝玉对于女奴的关爱，宽纵，到了让人不能理解的地步，他为什么会这样？

在他的眼里，这些女奴首先不是奴婢，而是女儿。贾宝玉是一位女儿崇拜者，他认为天地之精华全部给了女儿，男人不过是些渣滓浊沫。就在第四十九回当他见了薛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等人时，就曾再次感叹：“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若论中国传统封建社会有什么特点，固然可以举出好多，但是我说权力意识、等级观念、人情社会，还有一个男尊女卑，就基本可以概括之。在传统封建社会，男人处于权力的巅峰，等级的上层，女人天生就低人一等，是男人的附庸，对人自称都要称“贱妾”。什么家里的、屋里的、做饭的、烧火的，直至今天也作为妻子的代称畅行无阻。可是曹雪芹却反其道而行之，称女儿为“人上之人”，男人则等而下之，岂止等而下之，简直不值一提。他在这里表现了对于传统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全面反抗态度，他看人不是由权力、等级出发，而是由美、纯出发，在他的眼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却有美丑真伪善恶之别，他超脱了社会学意义上的价值观，而步入了美学的境地。他为我们指出了一种崭新的生存理想、生存理念、生存状态，那是一个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真情世界。应该说这种思想和理念在今天仍然显出它的绝大超前性，今天的人们也还不能够完全加以理解。

贾宝玉对于女奴的宽纵，实际上表现的是他对于一种崭新生活理想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