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七问 雪里春信报谁知
第四十九回写贾宝玉冒雪急急赶往芦雪广:“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阵寒香拂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门前。拢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整个一回书中,只有这么几句话写的是红梅,可是这一回书的回目却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它不会是平常的景物描写,应该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这使我想起李清照的一首咏梅词:“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她这里是以人状梅,我们完全可以想象曹雪芹反其意而用之,以梅状人。为什么在整个大观园中独独妙玉的拢翠庵中会有这几十株红梅怒放?这怒放的红梅象征着什么?这个问题不得不问。
接下来在第五十回,曹雪芹就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
众人联完诗后,宝玉落第,李纨要罚他。怎么罚他?李纨说:“我才看见拢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这确实“罚的又雅又趣”。李纨这里说的是反话,不是她不理妙玉,而是妙玉不理她,因为在妙玉眼中她是一个俗人,如果她去向妙玉讨要一枝红梅,说不好就会吃闭门羹。所以她要宝玉去要。一句话就把妙玉那种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品性托了出来。宝玉当然乐为,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生跟着。黛玉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这就进一步揭示了妙玉的为人微妙之处。她的孤高自许,并非对于俗世之人一体排斥,对贾宝玉就是一个特例,唯独贾宝玉去,才会由她那里讨得红梅,而且必须他独自去,跟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得。这就隐约地托出了妙玉那一种幽隐的情愫。
我们回想一下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拢翠庵”,贾母众人来至拢翠庵中,妙玉奉茶之后,独把林黛玉和薛宝钗让至耳房,用旧年蠲的雪水单另煮茶吃。贾宝玉跟了进来,妙玉对他说:“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吃的。”话虽这样说,可是我们看她的作为,一个极其珍贵的“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只因刘姥姥吃了一口茶,她便不要了。可是在贾宝玉吃茶时,给他用的却是她素常自用的“绿玉斗”。仅仅这一个微小的细节,就揭示了妙玉内心深处对贾宝玉的情有独钟。对妙玉这一种微妙的心理,李纨深知,林黛玉更是深知,因此她才会提醒李纨不要跟了人去,跟了人去反而不会要来红梅。(www.xing528.com)
接下来,作者还要利用这一枝红梅来做足文章,不但让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写了咏红梅的诗,还在贾母等人由惜春处出来时,又重重地写了一笔:“一看四面,粉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披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曹雪芹写景,喜欢文白杂用,往往先用书面语勾出大背景,然后用口语细描所要突出的物象,书面语与口语结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这是一种类似中国画中“兼工带写”的笔法。但是曹雪芹用笔从来是“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他在这里绝不是单单在写景,而是继续演绎这一枝红梅的内蕴。紧接着就让贾宝玉对宝钗、黛玉等说:“我才到了拢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竟打发人送去了。”如若妙玉只送了宝玉一枝梅花,就此结束,还不会让人想到别的,如今她竟每人送了一枝梅花,就不那么简单了。她分明是在以此遮饰,遮饰什么呢?遮饰她对宝玉的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因此,我说,拢翠庵那几十株盛开的红梅,正是妙玉内心情境的写照,那是在白雪掩盖之下怒放的春情,是对贾宝玉的难以掩饰的情怀。而贾宝玉所掮了去的就不仅仅是一株红梅的断枝,而是妙玉的一腔难以言传的纯情。正如贾宝玉在《访妙玉乞红梅》诗中所说“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他拿走的是一颗青灯黄卷难以压抑的少女之心。
第五十回是大观园海棠诗社成立之后最为盛大的一次聚会,亦是全书的一个小高潮,从此以后,大观园的女儿们将逐渐走向没落与衰亡。在这一回中,就连王熙凤都写了诗,贾母也参加了,整个荣国府除了邢、王、薛三位夫人,全都到场。可是这一次高潮不能没有妙玉,让她直接来参加诗会,又与她的性格绝对不符,于是曹雪芹通过一株红梅把她拉到了诗社中来,她虽然没有亲身参加诗会,但是她的身影却无处不在,她似乎始终处于诗会之中。这是典型的“手挥五弦,目送飞鸿”的写法,是不写之写。正如戚廖生在其《石头记序》中所说:“如捉水月,只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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