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史湘云的靠色三镶领袖”之谜

第三一四问　“靠色”是什么色

第四十九回写李纨请众人到稻香村商议明日作诗，对于各人的装束作了较为详细的描写，写湘云尤见精彩：“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大貂鼠的风领围着。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粧出一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旧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彩绣龙窄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这里史湘云的装束很引人兴趣，首先我们要指出，周汝昌先生校本断句有误，这个“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子大红猩猩毡”不成话，哪里有一个女孩儿家头上顶着一块大红猩猩毡的，应该在下句的“昭君套”处断句，史湘云头上戴的是一顶大红猩猩毡的昭君套，昭君套实即毛皮制的抹额。通行本恰于此处断句，是正确的。

再看她这个“五彩绣龙窄小袖掩襟银鼠短袄”。旧日在衣服上绣龙有严格规定，只有皇帝后妃、亲王福晋方有这个特权，别人不许。按清·徐珂编撰《清稗类钞·服饰类》中的记述，宗室王公中只有亲王、世子、郡王这三个等级的夫人可以绣龙，贝勒以下则皆绣蟒。至于民爵公以下夫人的服饰，书中记述：“绣文，前后正蟒各一，两肩行蟒各一，襟行蟒四，中无襞积。披领行蟒二，袖端正蟒各一，袖相接处，行蟒各二。”可见民爵公以下的夫人不许绣龙，只许绣蟒。贾府的祖上虽然是荣国公，但经过几代降袭，到了贾赦这一代只是一个“一等将军”，恐怕连服蟒的资格都不具备。史湘云的叔叔是“忠靖侯”，也只有服蟒的资格，断不能服龙。可是史湘云的衣服上居然出现了“绣龙”，这是违制之物，博雅如曹雪芹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对于这种情况我们可作多种推测，其一，曹雪芹不识龙与蟒，误认蟒为龙。因为龙与蟒实为一物，区别只在于爪子，五爪为龙，四爪为蟒，一般草民百姓难以分辨，认蟒为龙倒有可能。可是曹雪芹乃贵家公子，这个区别不会不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其二，小说原稿中是这样写，曹雪芹在修改中一时疏忽，没有改过。这个倒是有些可能，若果如此，则史湘云这个人物在小说原稿中身份地位要高一些。其三，曹雪芹是故意这样写，因为他这部小说本来就“无朝代年纪可考”，故意模糊了小说的时代背景，因之在一些服饰器物的描写上也故意制造一些混乱。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贾宝玉的头上就戴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这也是个违制之物，可是曹雪芹就硬是戴到了他的头上。

再有就是这个“靠色三镶领袖”。对此通行本有注释曰：“三种相近的颜色叫靠色，衣服的领袖有三道镶边叫三镶。”《红楼梦大辞典》的注释与此相同。若按照这个解释，则史湘云的衣袖上有三道镶边，这三道镶边是用的相近的颜色。

领袖三道镶边，《文史知识》2013年第2期上刊登了一篇《清宫后妃的吉服》，里面有几幅清宫后妃吉服的照片，大抵是三道镶边，有的多至五道，但都是用的反差很大的颜色，没有“颜色相近”的。但是这吉服是在重大节日和喜庆之日穿的礼服，要求庄重华贵，镶边自然要多一些，颜色也要华丽一些。而史湘云所穿却是日常服装，而且是穿在里面的短袄，没有必要如此繁复。而且清初衣饰的镶边窄而少，我们看故宫博物院藏《雍正十二妃子图》中的服饰，那些妃子穿的都是平居燕服，衣服的镶边都是窄窄的一条，正可参考。因此我说史湘云所服短袄的“三镶”不是说领袖上各有三道镶边，而是说两个袖口和一条领口都有一条镶边，谓之“三镶”。(www.xing528.com)

如此，则所谓“相近的颜色”就没了依傍。实则这是注释者的望文生义。这个“靠色”，不是指“三种相近的颜色”。而是丰润土语，它所指的是一种浅青色，介于浅蓝与浅灰之间的颜色，史湘云所服短袄是“秋香色”，如果秋香色是一种浅黄绿的颜色，用浅青色做镶边正好搭配。而且用这种浅青色做衣服的镶边恰恰是稍后一个时代的时尚。清·昭撰《啸亭杂录》记述：“近日优伶辈皆用青色倭缎、漳绒等缘衣边间，如古深衣然，以为美饰。”昭是礼亲王代善的后人，生于清乾隆四十一年，距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时代不远，任何一个时代的时尚都有其渊源所自，昭时代的时尚，恰恰开启于史湘云的时代。

在丰润，“靠色”，亦称“缸靠色”，一直是一种很流行的颜色。过去丰润中老年妇女的夏季服装，通常都是靠色掩襟大褂，黑色裤子，黑色的尖脚小鞋，配以白色袜子。就是在当今的市场，这种“靠色”的衬衣也还时常能够见到。

其实著名掌故专家邓云乡先生在其《红楼风俗谭》中对于这个“靠色”早有解释，极为准确：

靠色、秋香色是两种颜色。“靠色”是月白深一些，近似天蓝的颜色，又名“缸靠”，即蓝靛染缸之缸。旧式染法，以蓼蓝草在坑中浸一夕，入石灰，不停搅拌，水即成蓝色，澄淀之后，色渐深，成青色，俗名“蓝靛”，此即古语所说“青出于蓝”之义。亦可用蓼蓝叶、松蓝叶发酵制成。靛蓝在染缸中染布，加碱使之起化学反应。要深要浅技术不同，“缸靠”是染浅蓝的技术术语，所以叫“靠色”。秋香色是老黄绿色，如落叶。

根据这个解释，通行本和《红楼梦大辞典》的注释都应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