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问 假如鲁智深打薛蟠该当如何
第四十七回柳湘莲打薛蟠一段文字,真是好看,让人忍俊不禁,百读不厌,无论是薛蟠还是柳湘莲,都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目前。
由此想到《水浒传》中同样有名的一段打人文字,就是第三回的“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镇关西本是一个屠户,强买了金老的女儿为妾,却不给钱,不给钱还不算,玩弄够了赶出来,还逼着金老还他那本来没给的买身钱。这个事情被正做着小种经略相公手下的提辖的鲁智深知道,他先放走了金老爷儿俩,然后就来找镇关西算账。他先是让镇关西给他切十斤瘦肉臊子,不许带一点儿肥肉。又让镇关西给他切十斤肥肉臊子,不许带一点儿瘦肉。镇关西一一给他切了。他再要镇关西给他切十斤寸金脆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许带一点儿肉在上面。郑屠户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智深于是大怒,把两包臊子全部砸在郑屠户的脸上,终于惹恼了郑屠,拿了一把剔骨尖刀要和鲁智深拼命。于是鲁智深便开打。这打郑屠的一段文字,也写得备极精彩,多为论者所称道。我们来看一下: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上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作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样的人,也叫作镇关西!你如何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却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鲁智深要打镇关西,并不是扑过去揪住便打,那样打起来似乎师出无名,胜之不武。他要先想办法激怒他,让他来先挑战,然后再予以痛击。这是两军交战的打法,鲁智深是军官,当然深谙此道。这就与街头泼皮无赖的打法划清了界限,写出了鲁智深的身份。当他打的时候,只打了三拳,镇关西就死了,可是这三拳作者却作了异常生动的描绘。第一拳,把镇关西的鼻子打得歪在半边,作者给我们展示了味觉的显现,“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镇关西不服,嘴硬,鲁智深便打了第二拳,这一拳把眼睛打得迸出来,作者为我们展示了视觉的显现:“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镇关西受不住了,讨饶。鲁智深却嫌他太不禁打,太窝囊,又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在太阳穴上,作者为我们展示了听觉的显现:“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这一拳便把镇关西打死了。若是换了李逵,见镇关西死了,说不好还会打上两拳,踹上两脚,甚至揪住看热闹的闲人打翻两个。可是鲁智深却是粗中有细,他见镇关西果然死了,马上想到要吃官司,住监狱,他是单身,连个送饭的也没有,岂不受罪?不如快跑。于是他便跑了,跑也跑得堂皇,一边骂着镇关西诈死,说“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边大踏步走了。
不长的文字,把鲁智深的性格写得格外鲜明。可是我想,如果鲁智深打的不是郑屠户,而是薛蟠,会是怎样的效果?可能所有的朋友都会说,那可不行,只需一拳薛蟠就毙命了,就没有热闹好看了。薛蟠只能柳湘莲来打。(www.xing528.com)
那么我们看一下柳湘莲如何打薛蟠: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了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语未了,只听的一声,颈后好像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湘莲走上来瞧瞧,知他是个家子,不惯挨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挣扎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子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傍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傍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有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哟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吧!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这水喝两口。”薛蟠一皱眉道:“水脏的狠,怎么喝的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喝了一口,犹未下去,只听咕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净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好歹积点阴功,饶我吧!这个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到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上骑去了。
同样是打人,鲁智深打得威武,柳湘莲却打得有趣。从出手来看,鲁智深是正面开打,打得堂皇;柳湘莲却是背后偷袭,打得机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区别?首先从打人的主体来看,鲁智深是冲锋陷阵的军官,武艺高强且又大字不识,那样打合他的脾气。柳湘莲却是风流倜傥的破落世家子弟,俊俏又豪爽,这样打也合他的脾气。其次从挨打的客体来看,郑屠户是一个街头恶霸,抢男霸女,罪恶难恕,因此需要当众教训。薛蟠却是贵家公子,有钱有势,即使教训也须多所顾忌,因此需要骗出来悄悄地打,背后偷袭最为合体。再从打人的原因来看,郑屠户的罪恶让人愤慨,不严惩难泄心头之恨。薛蟠顶多是一个流氓习性,调笑失当,让他认识一下柳湘莲不是那种人也就行了。再从打人的目的来看,鲁智深是要为金老爷儿俩报仇,即使没想把郑屠打死,至少也要把他打个半死才解恨。柳湘莲却只是要薛蟠认识一下自己,不要再纠缠就得了。由于这种种原因,出现了两种开手的打法,各臻其妙,互相代替不得。试想如果柳湘莲当众在酒席宴上对薛蟠大打出手,那就成了鲁莽粗汉,不是风流俊俏的柳湘莲了。如果鲁智深把郑屠户骗到没人的地方教训一顿,那也就不是惯打堂堂之阵的鲁智深了。
也由于这些原因,造成了打人的过程截然不同。鲁智深是把人往死里打,不许讨饶,越讨饶越打。柳湘莲却是要薛蟠服软讨饶认错,不讨饶便打。但是我们要看到,《水浒传》的作者主要是想突出鲁智深,因此对于郑屠没有给予过多的笔墨,这个人物是一个匆匆过客,按现在的说法,是一个搭车人物。可是《红楼梦》就不同,它的作者写柳湘莲打薛蟠,不仅仅为了写出柳湘莲,还要写薛蟠,要把两个人物都写活,因此这一场打,就比《水浒传》的打更多了些精彩,多了些趣味。不仅写出了柳湘莲,也写出了薛蟠,两个人各有千秋,难分轩轾。我们看柳湘莲逼着薛蟠服软的描写,多么精彩。先是薛蟠只哼哼,不说话。后来打了几下,就说是错听了别人的话。柳湘莲不饶,他便叫兄弟。柳湘莲再打,他叫好哥哥。湘莲又打两拳,他便叫了老爷。及至他被逼着喝了脏水,吐了出来,柳湘莲让他把吐的东西吃下去,他便“磕头不迭”了。写得有层次,有递进,妙趣横生而又秩序井然。一个平时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在拳头面前的种种不堪可说淋漓尽致。可是通过这些描写我们并没有对于薛蟠产生鄙视或者厌恶,而是有趣,简直是妙趣横生。因为雪芹并没有想让两个人就此一刀两断,各奔东西,还要让他们今后重归于好,成为好兄弟。我们不得不佩服雪芹的笔力之超绝。作者在这一段描写中很有可能是借鉴了《水浒传》的笔法,但是他比《水浒传》写得更生动,更传神,更具生活气息,也更具艺术概括的性质。
写小说重在写人物,编故事倒在其次,故事编得再好,人物立不起来,也是白费力气。写人物重在写性格,而人物的性格要在他的行为中去体现。所谓行为,无非是做什么,怎么做。在这里做什么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怎么做,在怎么做中见性格。通过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与柳湘莲痛打薛蟠的对比,我们就可以看出,同样做一件事情,不同的做法可以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征来。仅从此例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驳斥一种长期以来流行于红学界的误解,那就是有的红学家以为《红楼梦》是一部完全写实的作品,是雪芹如实地在写自己的亲历生活。这是完全错误的。《红楼梦》是一部经过精密构思的艺术佳作,里面的每一个人物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艺术典型,现实生活里根本不会有这样现成的人物供雪芹去如实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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