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笔下的特犯不犯”：《红楼梦》情节重复不重复

第三○六问　何谓“特犯不犯”

一般来说，写小说应该尽量避免情节的重复，这是常识。可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却是独出机杼，打破这种惯例，搞出了《红楼梦》所独具的一种笔法，谓之“特犯不犯”，也就是说故意让相似的情节重复出现，却让人不感觉重复，岂止不感觉重复，还让人感觉新奇，若非胸中有大丘壑，断然不敢也不会这样用笔。在第四十七回中，薛蟠因调情而挨打，是骨干情节，这个情节就让我们想起死在王熙凤手中的贾瑞。俩人都是因调情选错了对象，而吃了大苦头，一个送了性命，一个被打成了“泥猪”。

我们先来看一下王熙凤怎样收拾贾瑞。

贾瑞到王熙凤府上拜访，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这话喜得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狠。”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道：“我到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不敢错，所以唬住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我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蔷、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地说：“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然后凤姐又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地说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里等我。”

于是骗局设成，贾瑞果真到了晚上钻入穿堂儿，挨了一宿冻。

我们再来看柳湘莲如何对付薛蟠。(www.xing528.com)

柳湘莲与贾宝玉说完话，“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谁放走了小柳儿？’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走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要发财都容易。’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忽心生一计，便拉他到别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见他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下处，咱们提另嗑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色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那里有人服侍。’薛蟠听如此说，喜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到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走了，我在那里找你呢？’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

于是这个骗局也已设成，薛蟠自投罗网，跑到苇子坑里挨了一顿苦打。

通过以上对比我们就可以看出，柳湘莲与王熙凤采取的方法完全相同，都是先假意向一个傻啦吧唧的调情者示爱，然后将他们骗至一个理想的地点，再痛加收拾。可是我们读书的时候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情节的重复，只是感觉无论哪一个故事都那么新奇可爱。

这种“特犯不犯”手法的远源可以追溯到《诗经》，在《诗经》以后的古代民歌中也是常见，比如著名的《采莲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还有同样著名的《木兰诗》：“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也有所运用，比如《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打破大名府之后，写梁中书先奔东门，遇见李应、史进；再奔南门，遇到鲁智深和武松；再奔西门，遇到邹渊、邹润等人；再奔北门，遇见林冲等人；再转东门，遇见穆弘等人；再转南门，遇见李逵等人。把梁山好汉的气势和梁中书的狼狈写得淋漓尽致。但是这都是在一首诗中或者一回书中运用，目的是写出回环往复的音乐性或者某种情境。像曹雪芹这样当作主要手法运用于全书当中，却是仅见。因为在《红楼梦》中，像这种“特犯不犯”的事例是太多了，比如刘姥姥两进荣国府、两次过元宵节、贾宝玉两次生辰、袭人两次箴规宝玉等，至于小姐公子们饮酒赋诗，也是屡次写到。这种手法与古代律诗中的对仗有关系，与更古老的“易经”中卦爻之对称也有很大关系，它反映了中华民族思维方式的特征，这个题目太大，此处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