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的抗婚：一个女奴的反抗

第二九八问　鸳鸯为何抗婚

第四十六回以鸳鸯为主角，以她的抗婚为中心事件，牵牵连连，总共写了十五六个人物，个个写得鲜活无比，各有面貌，各有体段，在整部《红楼梦》中，应该是最为精彩的篇章之一。

贾赦看上了鸳鸯，要讨她做小老婆。若是别的丫头，一句话儿也就办了，可是她是贾母身边第一个得力的丫头，贾母一时不能离的，若要讨她，须征得贾母的同意。邢夫人为了把事情做得稳妥，先征求鸳鸯的意见，以为若是她同意了，贾母便好说了。可出人意料的是，鸳鸯却坚决不同意，于是一场风波便围绕这个事件展开了。

作为一个丫头，能够熬到姨娘的地位，应该说是到头了，属于最高待遇，许多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正如王熙凤所说：“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作，到愿意作奴才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可是鸳鸯偏偏不愿意，不但不愿意，还把前来劝她的亲嫂子痛骂了一顿。这一顿骂极其精彩：“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她是真正看出了小老婆的本质地位——一个奴才，过得好与不好，全看主子是否喜欢。自身完全不能主宰自身的命运。而且她这一骂可以说痛快之极，不但骂了她嫂子，把整个贾府都骂了。贾府不就是仗着元春做了皇帝的小老婆，而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贾家的老少爷们如贾赦之流，仗着这个皇亲国戚的地位横行霸道，也要来强讨小老婆。迟早，一旦元春落败，贾家也就跟着完蛋。鸳鸯比别人更早地看出了这一个迟早要来的最终结局，所以她对平儿、袭人说：“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作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特乐过了头儿。”(www.xing528.com)

小老婆不愿做，那么若是做大老婆是否愿意呢？仍然不愿意。我们看她怎样对平儿说：“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作小老婆，就是大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这就让人费解，能够做到大老婆，就意味着彻底脱离奴籍，成为自由人，成为主子，许多奴才想都不敢想，她却不愿意。她对平儿、袭人说：“总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样？乐得干净呢。”她的这种认识倒是和贾宝玉有些相通之处，男人都是泥做的骨肉，是须眉浊物，嫁了男人就是不干净了，不嫁男人便“乐得干净”。如此看来，她是对婚姻本身有反感不成？

当然，我们可以把这些看作是她的气话，她不是对婚姻本身有反感，也不是对全体男人有反感，只是对贾赦有反感。这是因为她可能心有所属，比如贾宝玉。我们在前面的书中已经看到，贾宝玉经常吃她唇上胭脂，而且是猴儿在她的身上，搂着她的香颈去吃，风光很是旖旎。贾赦就有这种怀疑，他对鸳鸯的哥哥金文翔说：“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是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宝玉，只怕还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还敢收他？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想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中。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了。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在旧时代，一个女儿要生存，要发展，婚姻是唯一的选择。而这唯一的选择自己又没有自主权，权力操在父母手中，实际上不是女儿选择婚姻，而是婚姻选择女儿。作为一个奴才，尤其是家生子儿，世代的奴才，这种选择的权力甚至不在父母手中，而是在主子手中，她们的命运就更悲惨。鸳鸯作为一个世代奴仆，就处于这种悲惨的地位。贾赦的一番话，把她人生的所有希望全部堵死，摆在她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嫁贾赦，要么终身不嫁，甚至去死。可是鸳鸯在这种生死抉择面前显示了出人意料的勇敢，她在贾母面前说：“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这一番话可说石破天惊，撼人心魂。这个美丽的年轻女奴，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看清楚了生存的环境，她因清楚而绝望，因绝望而决绝，她那一剪子剪断的不是半缕头发，而是对生命对世界的全部留恋与痴迷，是对奴隶地位的最为坚决的反抗，是争取人性自由的愤怒的呐喊。她由此成为贾府之中最为清醒的女性，一个最为清醒的女奴。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曾经把旧制度归结为两个字——“吃人”。而曹雪芹先生早在二百多年以前就以那如椽巨笔为我们描绘了旧的制度、旧的生存状态是怎样连血带肉地吞吃着一个个美丽的生命。这种社会制度实在要不得了，这种生存状态实在应该变一变了。这就是鸳鸯抗婚给我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