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东”与作东”：红楼梦中的注释之争

第二八七问　“待东”还是“作东”

第四十四回贾府为王熙凤过生日，贾母对尤氏说：“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通行本的文字与此相同，不过它加了一个注释：“待东——款待东家，指凤姐。”冯其庸、李希凡主编之《红楼梦大词典》也有解释：“待东（44·604·12）作东道主，款待客人。语出《左传·僖公三十年》‘烛之武退秦师’的故事。烛之武对秦穆公说：‘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即让郑国做东边路上的主人，供应秦国使者所缺少的东西。后便以‘东道’代指主人。”

这两个注释很有意思。首先，两个注释相互反对，相互矛盾。一个说是“款待东家”，一个说是“款待客人”。未知孰是。其次，第二个注释相互矛盾，字面上明明写的是“待东”，它却说成是“作东”，南辕北辙，离题千里。

那么，究竟是“待东”，还是“作东”？

查脂批诸本，庚辰本、蒙府本、甲辰本、程甲本、列藏本均作“待东”，戚序本、戚宁本则作“作东”。周汝昌校本和通行本都取的是大多数本子的文字，却没有考虑戚序、戚宁两本的文字，实在遗憾。

我们首先来看这个“东”字。这个字可以理解为“东道主”，亦可理解为“东家”。“东道主”一词其来甚古，实际使用当中常常简略为“东道”。“东家”一词则常常出现在元曲之中，是一个北方俗语。让人奇怪的是，齐如山的《北京土话》没有收入这两个词，王相所著《诗词曲语词汇释》中也没有收入这两个词。不过这两个词在北方话中确实是常用词，就丰润的使用情况来看，两个词都常使用，不过使用更多的是“东家”一词，因为这个词的义项可以涵括“东道”一词，“东道”一词却难以涵括“东家”一词。(www.xing528.com)

比如旧日扛长活、打短工的农民，就称雇主为“东家”；店铺的伙计、掌柜也称店铺的所有者为“东家”；到谁家借宿，则称主人为“东家”；到谁家吃饭，则称这家的主人为“东家”；甚至妻子称呼丈夫，也可称为“东家”。这是一个很尊贵的词，是敬称。

贾母说：“替我作东”，是代替她做主人的意思。旧日丰润谁家请客，如果客人太多，主人难以一一照顾，就必须在每一张桌子上面安排一位关系较近的亲戚朋友，替主人做东，陪客人喝酒，这一位的身份就是“替人做东”，他敬酒的时候往往会这样说：“我替东家敬各位一杯吧。”“东家”也往往会走过来对他进行关照“替我照顾好各位啊”。这就代表东家向来宾表态——他完全有资格代表我，你们就敞开喝吧。如今这一身份被“桌长”取代，不过已经很少有替人做东的意味，而是大家推举的临时负责人，由专制走向共和了。

我们来看一下此时的贾母是一个什么身份。这次聚会是大家集资为凤姐做寿，在这个意义上所有出钱的人都是请客的“东家”。由于这次请客是由贾母提议，贾母牵头，她出的钱又最多，辈分又最大，所以她是真正的“东家”。由于辈分与身体的原因，她不能亲自向凤姐敬酒，所以让尤氏替她“作东”，好好款待凤姐。这个时候凤姐的身份是“客”，绝不能是“东”，因此通行本的注释可以说全错。别说在那个十分讲究礼法的时代，就是今天，也只能是请客的东家款待客人，谁见过被请的客人款待东家的？《红楼梦大词典》的解释则更让人莫名其妙，明明是“待东”，怎么会成为“作东道主”？若要这个解释能够成立，必须把本文改成“作东”才对。因此，这一句话还是应该采取戚序本、戚宁本的文字，作“作东”才对，至于其他诸本之所以出现异文，可能是抄手在传抄过程中因形近而误。

还有一个词，尤氏到王熙凤处取份子钱，笑着说：“我有些信不及，到要当面点一点。”这个“信不及”，通行本也加了注释：“信不及——意谓不敢相信，信不过，犹疑难定。”这又是一个望文生义的注释，这是一句丰润土语，现在人们也还常用，它与“不相信”是同义词，“我有些信不及”，就是“我不相信”，没有“不敢相信”“犹疑难定”的意思。比如人们常说“我信不及他”，就是“不相信他”的意思。

大家凑份子时，李纨、尤氏说她们也出十二两，贾母对李纨说：“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吧。”“寡妇失业”，周汝昌校本加了注释：“寡妇失业的，北人俗常习用俗语，甚至可用以比喻孤苦无助之处境。”这又是因为不熟悉丰润俗语而搞错的一个注释。在丰润俗语中，“寡妇失业”，意指寡妇，它与“孤苦无助”毫无关联，就是一个很富裕、生活很好的寡妇，人们也可以说她“寡妇失业”，她自己也可以自称“寡妇失业”。反过来，如果一个男人不管他再怎么“孤苦无助”，你也不能说他“寡妇失业”；一个女人只要她有丈夫，再怎么“孤苦无助”，你也不能说她“寡妇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