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锦绣地狱还是人性探究？

第二八五问　大观园是锦绣地狱吗

毛泽东同志以一个伟大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家的目光读《红楼梦》，提出了著名的“阶级斗争说”。1964年8月18日，毛泽东同志在北戴河同几位哲学工作者谈话时曾说：“《红楼梦》我至少读了五遍……是把它当历史读的。……《红楼梦》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二十几人（有人算了说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隶，三百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讲历史不拿阶级斗争观点讲，就讲不通。《红楼梦》写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红学的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可见问题之难。”

这个“阶级斗争说”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曾经是统领整个红学研究的纲领性观点，影响深远。如今来看，就曹雪芹创作的主观意图来看，他未必有意反映阶级的斗争，但就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客观文本来看，这部书的命义比阶级斗争更为深远，它提出了一些带有人类普遍性质的问题。但是由于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那一支笔如实描绘，并无讳饰，因此客观上真实地反映了那一个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描写了大量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的事实，这是任何人也难以否定的。

在第四十三、四十四回中，写到了两个女奴之死，一个是金钏儿，一个是鲍二家的，都是自尽身亡，一个投水，一个上吊。金钏儿三个多月前就死了，这一回让贾宝玉去祭奠，作一个收束。她是被王夫人打了两个嘴巴，撵出大观园的，罪名是勾引小主子贾宝玉。她死之后，王夫人曾说：“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一下，撵了他下去。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似乎金钏儿之死是由于她本人气性太大，与王夫人没有多大关系。可是我们知道，那个时代是封建礼教统治的时代，封建礼教对于女人的名节极其重视，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而且这个礼教不单单为上层统治者而设，它统贯于社会各个阶层，总的趋势是越往上层越宽松，越往下层越严厉。因为礼教本身就是大人先生的统治工具，细民百姓的生存藩篱，甚至可以说它主要是针对细民百姓而设。在清代乃至民国时期，中国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习俗，一旦发生男女偷奸之事，用不着官府处理，家族内部就处理了，或者活埋，或者沉塘，甚至活活烧死。金钏儿作为一个颇有脸面的高级奴婢，以这样的罪名被主子撵出，她还怎么生存？除了自杀之外她没有任何道路可走，只有自杀也许尚有可能证明她的清白。因此王夫人对她的死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这是主子即统治者杀害奴婢的一个活例。(www.xing528.com)

再看鲍二家的，贾琏一叫，她便来了，是主动地投怀送抱，她的死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但是在那个时代，一个女奴一旦被男性主子看上，几乎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因为她的生命就属于主子，她的一切都属于主子，她不过是供主子役使的工具，为主子洒扫庭除与供主子泄欲，不过是两种不同的活计而已。我们只看《红楼梦》中的描写，宁府的贾蓉就敢于当着众人的面搂住丫头亲嘴，毫无遮饰，迎春的丈夫孙承祖也是“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更不要说《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他对家中的使女媳妇几乎是想要谁就要谁，没有一个敢于拒绝或反抗。这些都是那个时代豪门女奴生活的真实写照。她与贾琏的通奸被王熙凤发现，大闹一场，但是在贾母的口中，这不过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的住不这么着。”说得轻描淡写。而王熙凤夫妇也因贾琏说了一句：“都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吧。”在众人的笑声中和好如初。可是鲍二家的就必须去死，她若不死，王熙凤也会活活把她治死，那个罪只怕比死还要难受。而她的死在贾府众人中却不是什么大事，只给了二百两银子，把娘家人的嘴堵住，就算“私了”了。那些奴婢们是在一种完全不拿奴婢当人的状态中生存的。

奴婢与主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阶级。一个是统治者，一个是被统治者，一个是压迫者，一个是被压迫者。主子对奴婢可以颐指气使，随意打骂，奴婢对主子则只能逆来顺受。我们看王熙凤酒席中间回家一段描写：“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两腮赤胀起来。平儿忙劝道：‘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见话内有文章，必有别的缘故，便又问道：‘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快告诉我，从此以后我疼你，你若不说，立等拿刀子来割你的嘴。’说着，回手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我们看，哪里还有一点儿人的尊严可言？作为一个丫头，主子让她干什么，她当然不敢违背，可是又遇上主子奶奶这样一个厉害货，那么，她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我说，别看大观园中“绣带飘飘，花枝招展”，“桃羞杏让，燕妒莺惭”，那些美丽的少女们在这里快活地生长发育，吟诗填词，那都是表面的现象。实则骨子里是一个锦绣地狱，一个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在这里凋零陨落。如今许多少男少女们读了《红楼梦》，十分艳羡书中那些少女们的生活，殊不知她们的生活正是建立在无数奴婢牺牲生命的基础之上。更何况无论统治阶级还是被统治阶级，都要分出许多层次，不同的层次之间也要不停顿地争斗。那么，这种“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的惨斗，就是一个没有休止的过程，一种人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