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三问 贾宝玉没有阶级意识吗
《红楼梦》的第四十三回和第四十四回写的是同一件事情,故可以合在一起来读。在这两回书中,作为全书的主人公贾宝玉做了两件事情,一是祭奠金钏儿,一是为平儿理妆。
金钏儿是一个女奴,一个因贾宝玉而死的女奴,当势焰熏天的王熙凤过生日之际,贾宝玉不参加,反而跑到城外去祭奠金钏儿,这本身就反映了在他的心目中,王熙凤的生日远远不如金钏儿的生日重要,一个活主子不如一个死奴婢。细究起来,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完全相反对。
但是最精彩的还是为平儿理妆一节。平儿虽说也是遍体绫罗,但毕竟仍是一个奴婢,男主子偷情,女主子吃醋,都拿她来出气,她夹在中间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打,自然委屈万状。她被李纨拉入稻香村,“哽咽难抬”,众人劝了一阵,便都去看望贾母和凤姐,贾宝玉趁机把她让进了自己的怡红院。到了怡红院,贾宝玉可是好一阵忙活,又是让平儿换衣服,又是找出脂粉来帮她理妆,又亲手剪了一枝并蒂秋蕙帮她插在鬓上。而且曹雪芹忙中不乱,在写事件的同时又用闲闲之笔写出贾宝玉生活之精致。单看他找出的白粉:“宝玉忙走至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滞涩。”旧日妇人脸上是必要扑粉的,一般的粉是将铅块用醋熏蒸而成,故称铅粉,久用极伤皮肤。而贾宝玉的这个粉却是用紫茉莉的种子研成的,我怀疑这个粉是曹雪芹的虚构,也许现实生活中根本就没有这种粉。而且这粉是盛在“玉簪花棒”里面,我们知道,不管什么粉若是放进玉簪花棒,用不了多久就会泛潮,变成粉泥,断不能往脸上去抹。这个绝对是曹雪芹的创造。大家都以为《红楼梦》一书的笔法是精致无比的工笔细描,绝想不到其中掺有大量的写意用笔,这个粉就是一例。曹雪芹是用这个来写出贾宝玉平日生活的精致,同时写出他对平儿的情愫,他是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供平儿使用。这都是他的丫头们用的,可是生活在王熙凤身边的平儿竟没有见过。这就像王维画雪中芭蕉,不必是生活中实有之事,却是想象中可能之事,聊以达意而已。
更让人惊骇的是待平儿走后,他“见方才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在面盆中洗了晾上……”他简直把自己与平儿掉了个过儿,他成了奴才,平儿成了主子。他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家公子哥儿,竟然做起了奴才的事情,甘心为奴婢服役。(www.xing528.com)
他为什么这样做?作者有一段心理描写,充分揭示出他的心思:“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面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的人,极清俊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浊物,深为恨怨。今日也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是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粉黛;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似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
这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他对平儿一是爱慕,二是同情。这种爱慕与同情远非普通意义上的男女之情,所谓“以淫乐悦己”,而是想为她尽些心,出些力,便是“今生意中不想之乐”。这种爱慕与同情就不仅远远超出了阶级的界限,而且超出了全人类的现实生存状态,升华为一种理想,一种宗教性的崇高境界。人类的未来走向,必然是消除一切阶级,消除一切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种族的区别,众生平等,世界大同。那是一个真善美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面的人类只信仰一种宗教,就是以情、爱为核心教义的终极信仰。虽然在今天看来,这个世界的到来尚遥遥无期,但是这个信心我们是应该有的。而曹雪芹在二百多年前就通过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为我们揭示了这个世界的愿景,这个贡献是怎么评价也不为过分的。
我在前面说过,就主观创作意图来说,曹雪芹写作此书的目的也许并不在于批判什么,鞭挞什么,他只是把一种新的生活理想指点给人们看。但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在客观上,就对传统的封建礼教,对儒家学说作了最彻底的否定。传统礼教以儒家学说为思想基础,儒家在先秦诸子当中又是最具明确阶级意识的学派。孔子首先提出了君子与小人的对立,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里的君子就是统治者,小人就是被统治者。他曾对他的学生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在中国首次提出了知识分子的阶级立场问题,而他是明确站在“君子”这个阶级一边的。他还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他是把女人与小人同等看待的。贾宝玉则反其道而行,他把女儿抬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像对待神明一样甘心贡献、服役。他因此便成为中华民族思想史上的千古一人,其意义非同小可。
但是我们需要注意,贾宝玉并非对所有女儿一体恭敬,他认为女儿当中仍然有那种“俗蠢浊物”,他所敬仰的只是那种如水一样清纯的,没有沾染丝毫男人气的女儿。而且我们应该注意他“因见袭人等不在屋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曹雪芹用语确乎戛戛独造,远迈俗流。流泪而需“尽力”,说明贾宝玉也并不自由,他不敢在人前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他就像一棵小草,在重压之下悄悄地生长,而这也就鲜活地写出了当一种新的人生理想出现,生存状态是多么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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