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丰润方言解读

第二七八问　“捉弄人”还是“捉弄人家”

第四十回众人吃饭时，贾母提议说个酒令凑趣，大家推举鸳鸯行令，鸳鸯说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可是未等鸳鸯行令，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说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最后她被小丫头拉入席中，还只是叫“饶了我吧”。这一句“别这样捉弄人”，周汝昌校本和通行本一致，在脂评诸本中，唯有庚辰本作“别这样捉弄人家”，其他各本均把那一个“家”字删去，作“别这样捉弄人”。按理说，既然大多数本子都作“别这样捉弄人”，那么校订本取大多数的意见固无不妥。可是我倒是以为，很有可能庚辰本的文字是原本文字，其他各本都是因不懂“人家”的含义而妄改的。

“人家”，在北方口语中，多指“他”这个第三人称。比如现代京剧《沙家浜》中，刁德一向阿庆嫂敬烟，胡传魁便说了一句：“人家不会。”这里的人家便是指阿庆嫂，是第三人称。可是在丰润方言中，这个“人家”便多了一层意思，它不但指第三人称之“他”，亦可以指第一人称之“我”。比如我们喝酒的时候硬向某人劝酒，而某人恰恰不会喝，某人就会说：“人家不会，硬让人家喝。”这里的“人家”就不是指他人，而是指说话者自己。再比如，“这个话人家早就和你说了，你就是不听”，这里的“人家”也不是指他人，而是指说话者自己。刘姥姥在这里明明知道众人要行酒令，是存心要捉弄她，因为只有她没文化，不会说，所以才会说出这句话，这句话的含义是“别这样捉弄我”。所以把她拉入席中后，她还在叫“饶了我吧”。这个“人家”用得很是传神。通行本是以庚辰本为底本的，一般情况下，只要底本文字说得通，就不宜轻易改动，因此还是把这个“家”字恢复过来为妥。(www.xing528.com)

第四十一回贾母诸人来到拢翠庵中，妙玉奉上茶来，贾母问：“是什么水？”妙玉答：“是旧年蠲的雨水。”通行本对此“蠲”字加了注：“蠲——通‘涓’，清洁。这里是密闭封存使之澄清的意思。”这个注释可以说一半正确，一半错误。就“密闭封存”这个含义来说，它是正确的，可是说它通“涓”，清洁之意，将雨水密闭封存起来“使之澄清”就不通了。这亦是一个丰润方言用字，它的原始含义是通过腌渍、浸泡等方法将某种东西封存在容器中，得以长期保存。比如丰润人家通常冬季爱做一种“腊八蒜”，将大蒜去皮放入瓶中，用醋浸泡，经过一段时间，蒜的颜色变得碧绿，辣味全消，而醋却有了蒜味，就饺子吃最是极好。因为通常是在腊月初八做，除夕夜吃饺子时吃它，故谓之“腊八蒜”。丰润人管做腊八蒜就叫“蠲一瓶腊八蒜”。再比如把半开桂花、玫瑰花等摘下，用糖腌渍，做成“糖桂花”或者“糖玫瑰”，丰润人也叫“糖蠲桂花”，或者“糖蠲玫瑰”。妙玉的雨水是“旧年”封存起来的，起码不是今年的雨水，因此说是旧年“蠲”的，极其传神，它的准确含义应是“长期密封保存下来的”。

第四十二回薛宝钗说：“第三件，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脚，染脸撕发到是小事。”文中“跏”字，周汝昌校本加了注：“跏，即瘸字。”应该说这个注释大体正确，“跏”字确实有“瘸”义，但是据《汉语大辞典》的注释，“跏”字尚有另一义，即“行走时，脚向内拐”，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内八字”脚，如果用这个义项解释此词，似更生动准确。但是我怀疑这是一个借字，正字应该是“夹”，左右相持谓之“夹”，由此引申，就有被夹持、受约束、不自然的含义。在丰润方言中，形容一个人做事“夹手夹脚”，是说他受钳制，不自由。形容一个人的神态“夹头夹脑”，是说他太拘谨，不自如。形容一个人“手不闲脚不夹”，是说他做事张慌，“稳不住窝子”，手脚都没有约束。至今丰润的书画家们评价一幅画或者一幅字时，也常说“这画画夹板了”，“这字写夹板了”，是说这画或字太拘束，放不开，不自然。《红楼梦》中同音借字不少，尤其是涉及丰润方言时，借字尤多，“料”借为“略”，“略”借为“料”，“拗”借为“牛”，等等，就是显例。我在这里并非建议改动校订本的文字，既然原本文字可以讲通，就没有必要改过。不过是觉得如果作“夹”的借字来理解，更生动准确一些。因为画人物画时，把人的腿或脚画成瘸子或者八字脚，出现的情况不多，倒是画得僵直、拘束、不自然比较常见。薛宝钗在这里应该指的是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