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六问 “轻淳”还是“轻浮”
贾宝玉到拢翠庵妙玉那里品茶:“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赞赏不绝。”林黛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这里连用了两个“轻淳”,而在通行本中,两个“轻淳”都作“轻浮”,而且加了注:“轻浮——言茶味不凡。宋·吴淑《茶赋》:‘轻飚浮云之美。’”在脂评诸本中,庚辰本均作“轻浮”,蒙古王府本第一个轻浮作“清香”,第二个“轻浮”作“火爆气不尽”。戚序本、戚宁本第一个“轻浮”作“轻清”,第二个“轻浮”与蒙古王府本同。甲辰本、程甲本和列藏本两个“轻浮”均作“轻淳”。
应该说通行本遵从底本文字,作“轻浮”是对的,但是注释却搞得文不对题。因为宝玉所赞,妙玉所述,所重都在“水”,而非“茶”,“轻浮”是形容水之轻浮,而非茶之轻浮。
明、清两代,对饮茶用水的要求有很大变化,明代人要求水“重”,清代人要求水“轻”。明·高濂《遵生八笺》谓:“源泉必重,而泉之佳者尤重……山厚者泉厚,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幽,皆佳品也。不厚则薄,不奇则蠢,不清则浊,不幽则喧,必无佳泉。”他在这里强调的是水之“重”,是厚、奇、清、幽。
但是清代徐珂编纂之《清稗类钞》则有一则相反的记载:“世以镇江西北石山东之中泠泉水为通国第一,然高宗尝制一银斗以品通国之水,则以质之轻重分水之上下,乃遂定京师海淀镇西之玉泉为第一,而中泠次之,无锡之惠泉、杭州之虎跑又次之。此外惟雪水最轻,可与玉泉并,然自空下,非地出,故不入品。鸾辂时巡,每载玉泉水以供御。然或经时稍久,舟车颠簸,色味或不免有变,可以他处泉水洗之。一洗,则色如故焉。其法,以大器储水,刻分寸,入他水搅之。搅定,则污浊皆沉淀于下,而上面之水清澈矣。盖他水质重则下沉,玉泉体轻则上浮,挹而盛之,不差锱铢。古人淄渑之辨,良有以也。”(www.xing528.com)
文中之高宗即乾隆皇帝。乾隆皇帝主张饮茶用水以质轻为上品,因为北京西郊玉泉山的水最轻,故此品为“天下第一泉”,终清之世,皇宫中的饮用水都是以专用水车由玉泉山运来,这个习惯便是由乾隆皇帝开始。在同书的第一卷,对玉泉山有这样的记述:“池旁一船亭,下泊小舟一,平首而昂尾,遍身镌竹叶形,髹以翠色,可乘之以泛玉泉神庙前,有石级,于此登岩,而泉水之穴在其下,涌出作珠点。此间有童子,尝以小杯取泉水劝游人饮。壁刊二碑,一为‘天下第一泉’,一为‘御制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高宗碑记云:‘水味贵甘,水质贵轻,玉泉每斗重一两,他处名泉无此轻者。’池底皆碎石,碧绿水藻沉浮其间,池水不深不浅,终岁如是。”乾隆皇帝在玉泉山碑记中明确提出“水味贵甘,水质贵轻”的主张,他是皇帝,皇帝的主张自然被天下人奉为圭臬。曹雪芹著书正是在乾隆前期,因此他把这种饮水标准写入书中,就有了宝玉之赞和妙玉之陈述,故而文字还是以“轻浮”为准确。
然而在明代,人们还不大敢喝玉泉山的水,成书于明末崇祯八年的刘侗、于奕正著《帝京景物略》,对玉泉山之水有这样的介绍:“湖水冷,与冰齐分,夏无敢涉,春秋无敢盥,无敢啜者。”可见那时的人们还没有发现玉泉山水的高妙之处。
人们常说《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此话不假,小小一个字就能反映那个时代社会风习的某种变化。因此我们无论是校订还是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就须十分小心谨慎,每一个字都不能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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