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平等观：以刘姥姥为例

第二七二问　刘姥姥反映了曹雪芹的平等观吗

有人统计过，《红楼梦》一书总共写了四百多个人物，这些人物绝大部分是城市居民，是城市贵族家庭的各色人等，农民占的比重少之又少，除了贾宝玉路上遇到的二丫头和给宁府进租的庄头乌进孝，作者所着意描写的农民唯有一个刘姥姥，因之刘姥姥就成为全书中唯一的立体农民形象。曹雪芹给了这位农民非同小可的待遇。就以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为例，大观园有水，水中有船，但是这船却不常用，船上的一应用具平时都锁在大观楼的缀锦阁里。刘姥姥来了，李纨鬼使神差地把船上用具都拿下来，预备贾母万一高兴好坐船。而贾母恰恰很高兴，果真带着刘姥姥坐着船游览了大观园。这是全书第二次描写贾府中人坐船游览大观园，第一次是贾元妃省亲，刘姥姥这位唯一的农民就和贾府唯一的皇妃有了对等的待遇。当然，元妃驾临，尊贵无比，贾府上下都成了奴才，哪一个都诚惶诚恐，唯恐敬之不周。刘姥姥进府，低贱无比，贾府中的奴才都成了主子，鸳鸯都可以戏耍她，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张大眼睛等着看她的笑话。她也果真不负众望，让大家狠笑了一回。可是就是这样一位至低至贱的农村老妪，却比元妃游览得还要细致。她在秋爽斋吃饭，在缀锦阁下饮酒，在拢翠庵品茶，最后还到怡红院睡了一觉。如果说在别处她还是作为贾府主子面前的一个穷亲戚而遭人戏弄，在怡红院里可是她独自一人，真正主子一样享受了一回。曹雪芹实际上是让这位农民和贾府其他主子一样平起平坐了。

中国传统社会是等级社会，人分为三六九等，这个等级不是按经济地位划分，而是按政治地位划分，政治地位决定人们的社会地位。上一等级可对下一等级颐指气使，下一等级须对上一等级毕恭毕敬。我们看大观园中那些大丫头对小丫头就可以打骂，连奴才都分为多少等。这种等级制度来源甚古，起码在商、周时期即已形成，一直绵延下来。开始，决定等级的往往是血缘，等级难以改变，却可遗传。可是自从隋、唐以来开科取士，遂给底层的寒俊之士开通一条走向上层社会的道路，虽然这条道路很狭窄，能够走通的人微乎其微，但毕竟给千万底层人士带来无限希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身份地位的转变可以在一夜之间实现，可说得上豪迈俊爽。如果说典型的美国梦是一夜之间拥金百万，那么旧时典型的中国梦则是一夜之间出将入相。但是能够给予的同样能够剥夺，旧时中国的天下不是大家的天下，而是皇上的天下，皇上有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力。纵使你拖金纡紫，位列朝班，一旦皇上不高兴，马上就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所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是常见现象。明朝的皇上不但喜欢在朝廷之上用大板子打朝臣的屁股，更喜欢将他们的妻女罚入教坊司，成为国营歌妓。清代的皇上虽然不再打朝臣的屁股，却喜欢砍他们的脑袋，而且同样喜欢将他们的妻女没入辛者库或者赏给王公贵族为奴。至于曹雪芹家所属的内务府，原本就是奴隶，即便做了高官也无法改变奴隶的身份，他们更是朝不保夕，今日鲜衣怒马，明日也许就抄家流放。所以曹雪芹祖父曹寅有诗曰“称心岁月荒唐过，垂老文章恐惧成”，他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树倒猢狲散”。(www.xing528.com)

在这样一种变动不居的命运面前，人们对身份地位便有了一种通达的认识。一切都非永恒，一切都会改变，贫富贵贱可以一夜之间易位，贫富贵贱便有了一种平等的地位，于是在命运面前人人平等。曹雪芹用这样的认识统领《红楼梦》全书，整部书所写就是对这种变动不居的命运的哀叹。因之他对刘姥姥就没有丝毫贬意，反而有许多同情甚至敬佩。他的这种平等观更通过贾宝玉集中表现出来。贾府诸人，对刘姥姥大抵不尊重，林黛玉公然表示轻蔑。薛宝钗简直不屑一顾，连轻蔑都不表示。妙玉本身就是寄人篱下，靠人豢养，是大观园中一处景致点缀，可她对刘姥姥的轻蔑更是达致极点，连她用过的茶杯都不要了。唯独贾宝玉是一腔痴情，世法平等。且看当妙玉吩咐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到外头去吧，他便向妙玉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吧，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

旧日文人有人以为《红楼梦》很可怕，可怕在它诲淫而不露一淫字，就像大盗不操戈矛，最能移人性情。今日一些论者喜欢赞美《红楼梦》，赞它敢于将自家情事如实写出，甚至敢于唐突朝廷。其实《红楼梦》最可怕也是最可赞之处全在于它的这个平等观，这是对传统等级社会的彻底的颠覆，是对于理想中的平等、自由社会的深情呼唤，是旧制度的丧钟，是新生活的嚆矢。我在前面曾经说过，《红楼梦》是传统与现代的分水岭，这个评价应该说是准确的。可以非常自信地说，自从《红楼梦》出现，中国已经迈开了走向现代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