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顿悟：情感不能独占

第二三○问　贾宝玉悟到了什么

第三十六回的回目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可见贾宝玉的一悟是此回重点。

贾宝玉想听龄官唱《牡丹亭》，去梨香院找龄官，却碰了一鼻子灰。龄官见他进去，不但躺在炕上“文风不动”，而且当贾宝玉请她唱一段时，她冷冷地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唱呢。”这一鼻子灰可碰得不轻，贾宝玉大约还从来没有这种经历。一个花银子买来的小戏子，和丫头同等身份，竟敢一口回绝小主子的要求。幸亏是贾宝玉，只是“讪讪的红了脸”，若是换了别的主子，龄官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制裁。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当今一些明星“耍大牌”，不是新起的现象，其来有故，这是他们的一种祖传“特权”。可是贾宝玉却意外地看到了龄官与贾蔷那一种撒娇撒赖的情景，这对他的震动比之不为他唱戏不知道大出多少倍。贾宝玉当时就“站不住”，痴痴地走出来，一直走到怡红院还没省过神儿来，见面就对袭人说：“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

贾宝玉从小叫作“混世魔王”，稍长又叫作“绛洞花王”，都是“王”的品级。“混世魔王”且不管他，单只这个“绛洞花王”就很有讲究。绛，原本指深红色，又是一种草的名字，可以染丝，林黛玉的前身就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在古代中国，深红色是一种高贵的颜色，常常和一些至尊至贵的物事挂钩。皇帝住的宫殿叫作“绛宫”，宫前的门阙叫作“绛阙”，天上的银河叫作“绛河”，神仙住的洞府叫作“绛府”，神仙洞府中的树木叫作“绛树”。东汉大学者马融教授生徒时，施绛帐，陈女乐，可谓风流儒雅之至，因之“绛帐”又成为师长的代称。甚至历史上还有一个“绛纱系臂”的典故，说的是晋武帝平蜀、吴之后，广征天下美女，凡有姿色者，地方官员便以绛纱系臂，作为选中的标志，强征入宫。贾宝玉这个“绛洞”单指神仙洞府无疑，因为他的前身就是“赤瑕宫神瑛侍者”。他是神仙洞府中的“花王”，管领天下百花。他像日光，像春风一样，呵护着百花，以此作为终身事业。百花也向他呈献晶莹的露珠，那露珠就是女儿的眼泪。他以此作为至高的回报。别的下三烂男人想收获的是女儿身体，他想收获的却是女儿的眼泪，女儿的眼泪是女儿真情的象征。他想做情感的霸主，让天下女儿的情感专属于一人，就是他自己。他确实以为天下的女儿都爱他，都以他为知己，都会为他流泪。他这个胸襟可谓广大，志趣可谓高超。

贾宝玉虽说是一个女性化的男人，可他毕竟是男人，他的这种想法可说深藏于每一个男人的心底，是潜意识当中的东西，有动物性的本能做基础。我们看电视中的“动物世界”一类节目，在表现那些胎生的哺乳动物时经常看到这样的镜头，两个雄的打得你死我活，一群雌的在一边观战，最后必有一个胜利，一个失败。失败者落荒而逃，胜利者则占有一群雌性。这是为了保持种群优势而必需的一种生命机制，所谓“优胜劣汰”，亦是物种进化的关键。在这里胜利的雄性把的是数量关，“他”必须保证把自己优秀的基因尽可能广泛地传播开去。而雌性把的是质量关，“她”必须保证自己接受的是那一个最强壮最智慧的基因。人类也是哺乳动物的一种，这种生命的机制同样存在，只是随着社会的进步，不能够再像动物那样去公开强占，但仍然残存于每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潜意识当中。(www.xing528.com)

这种动物性的生命机制同样在古代中国的婚姻制度当中突出地表现着，古代天子一娶十二人，诸侯九人，大夫三人，士二人。中国古代社会直接由原始部落演变而来，强调血统、血亲、血缘，这些人身份高贵，自然血统高贵，基因好，所以要多娶多生。至于那些劳作于田间的草民，血统一般，故只能娶一个，称为“匹夫匹妇”，这种现象在东汉班固所著《白虎通》中有很好的反映。

我们实在没有理由不佩服曹雪芹的敏锐与深刻，他把这种普遍的长久的然而长期被人忽略的现象，集中概括，写出了贾宝玉这一个只立千古的形象。但是他在这里做了一个关键性的提升，即由占有女性肉体演为占有女性情感，使人类在进化的路途上面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但是这还是一种动物性的残余，一种潜在的独占意识。于是曹雪芹让贾宝玉在梨香院亲眼目睹了龄官与贾蔷的爱恋，这无异于禅宗的“当头棒喝”，使他极其痛苦，在痛苦的强烈刺激下产生一种顿悟。他悟到了什么？世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天下女儿的眼泪不可能也绝不会专属于一人。他由此便弃绝了那一种独占天下女儿眼泪的痴想，而专门去寻找那一种专门属于自己的眼泪，专门属于自己的情感。他在思想情感上面跨过了一大步。这一大步大到什么程度？大到由传统封建社会一步跨进现代社会的门槛。我们说贾宝玉是中国现代社会的第一个公民，一点儿也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