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九问 黛优钗劣意若何
第三十六回的开头这样介绍:“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吊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谏词,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闺阁中亦有此风也,真真有负天地毓秀钟灵之德。因此延及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颠,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紧话了。”在通行本中,这一段的后面还有一句话:“独有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在脂评诸本中,都有这一句话,不知何故周汝昌校本却把这句话删掉了,如无别本异文作为根据,我以为还是保留这句话为是。因为恰恰有了这一句话,贾宝玉对于钗、黛的态度区别才一目了然,而这一回所着重写出的也正是他的这种态度区别。在稍后的描写中,当薛宝钗坐在熟睡的贾宝玉身边绣花时,贾宝玉在梦中喊出了一句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不觉怔了”。这正是此一回描写的重心所在。
书至此回,宝、黛、钗三人都已明确知道“金玉姻缘”的说法,也都明确知道宝、黛相恋之深。但是薛宝钗并没有放弃对于贾宝玉的爱慕,尽管这种爱慕隐藏得很深,还是会时不时地以很曲折委婉的方式表现出来。这一回所着重描写的“绣鸳鸯”就是很重要的一次曲折表现。可恰恰是在这一次,她第一次听到贾宝玉对于“金玉姻缘”的明确看法,没有法子不让她发怔。
以贾宝玉而论,他对于薛宝钗同样敬重,甚至爱慕,他承认薛宝钗是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在此回的结尾,林黛玉说明天是薛姨妈的生日,问贾宝玉去不去。贾宝玉明确表示不去。袭人认为不去不大合适。林黛玉说:“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贾宝玉忙问怎么回事,袭人便将昨天的事情说了。这个时候贾宝玉的反应是:“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他并没有因为爱慕林黛玉而故意疏远薛宝钗,甚至在林黛玉的面前他也不避讳对于薛宝钗的敬仰体贴之情。只是在婚姻大事上面,二者必择其一,他才会只选择林黛玉。他爱慕林黛玉的最根本原因不在于两人的青梅竹马,而在于思想的一致。这个意思他在史湘云的面前就已经表达过,第三十二回当史湘云劝他即使不愿读书去考什么举人进士的,也该和为官做宰的朋友们谈谈讲讲,学些世途经济的学问,他就毫不客气地说:“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马上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她问着宝玉:“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贾宝玉说:“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就因为这个话,他曾经给过史湘云和薛宝钗很大的难堪,而且明确说若是林妹妹也说这样混账话,他也早就和她生分了。他虽然具有天生的普适之爱,但是也有原则,原则就是思想的一致。
按说薛宝钗论容貌、才华,足与林黛玉相颉颃;论待人处世的权变机巧,远胜林黛玉。但是她缺少“向上一路”,即缺少对于生命深层本质的追问。她是一个很入世,很积极,很乐观的姑娘,对于人生时时抱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豪迈情怀。
林黛玉则不同,她虽然在世事机巧上面远逊薛宝钗,但她的思想比薛宝钗深刻,她对生命本质的悲剧性质有着很深的感悟。她知道生命的尽头是死亡,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死亡都会朝你走来,把你吞噬。在死亡面前,人生的一切追求向往都毫无意义,都很虚泛渺茫。她只想在无法改变的宿命面前获得一点儿相对的自由,那就是对于贾宝玉的爱恋。
贾宝玉也是如此,他同样对于生命的悲剧本质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同样想在无法改变的宿命面前获得一点儿小小的自由,那就是女儿的眼泪。恰恰是在向往自由这个基本点上,他们的心是相通的,这是他们相爱的稳固基础。(www.xing528.com)
人生本来就是不自由的,不自由是绝对的,自由是相对的。我们来到这个世间就不是我们自觉自愿的选择,没有人和我们商量一下,没有人征求我们的意见,甚至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我们糊里糊涂地送到了这个世间。死亡也是命定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不管你怎样挣扎,最终都须一死。在生命的起点和终点都是绝对的不自由。所谓生活就是由摇篮走向坟墓的过程,有的人沿途捡拾许多东西背在身上,气喘吁吁地走到终点再撒手放下;有的人什么也不捡,轻轻松松地走,这就是自由。
宝、黛二人比别人深刻之处,就在于他们知道没有必要捡拾那么多东西背在身上,比如功名利禄之类。但是他们死死抓住爱情不放,他们以为爱情是生命的唯一内容,是走向坟墓的拐杖。但是当他们将爱情进行到底时,却发现这个爱情也如镜花水月,虚无飘渺得很。生命当中本来一无所有,生命的本质是虚无。这就是《红楼梦》一书所要告诉人们的要义之一。
大观园表面上是女儿的乐土,实则是锦绣牢笼。那些美丽的女儿们被圈禁在这一片花团锦簇的小天地里,连到外面随便走一走的自由都没有。她们在这里欢乐着,悲哀着,追求着,绝望着,最终都会如那些美丽的花朵一样,明媚鲜妍一时之后,就是迅速地凋落。乐土同时是坟墓。
因此,若是再往实质里追究,林黛玉与薛宝钗实在没有高下之别,她们不过是捡拾的东西不同,但都是重负在身,走得都不轻松。必须到最后,到了那大限到来之时,她们才会最终明白,人生无非一梦。所谓《红楼梦》者,正是写她们的梦境。
曹雪芹把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摆在我们面前,这是一个与人类孪生而来的难题,也许它将与人类白头偕老。也正因如此,《红楼梦》一书才具有恒久的生命,它也将伴随人类走至渺茫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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