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八问 女儿眼泪值几何
贾宝玉把“文死谏,武死战”痛贬了一番,因之也把所有政治的行为、男性的行为痛贬了一番,这就彻底断绝了他人生的唯一进路。像这种人,生在王侯贵族之家,自然是不肖之子,如若生在贫寒之家,生在劳动人民家庭又当如何?更是一个没用的东西。一个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人物。一个无用的废物。
废物自然是一丁点儿好处也没有,可是也不尽然,有人就说废物有废物的好处,比如庄子。他在《人间世》中就写了这样一种无用的大树,这树之大,可以荫蔽一千辆马车,可是它的细枝不可以为栋梁,大根又不可以为棺椁,舔一口它的叶子口就烂,闻一闻它的气味都要大醉三日。其为废物已无疑义。可是庄子的结论却是:“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他是说正因为它没用,才能够长得这样大,若是有用,早被人砍伐了。神人正是取法于它的这种无用。庄子的意思是说人不能够有用,人若有用就不能够长寿,只有没用,才能总活着,活一天是一天。他这里解决的是生与死的问题。死亡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大问题,佛教界人士也经常对人说“无常迅速,生死事大”,以此劝人们快来修习佛法,以摆脱轮回,永登彼岸。因此有人说一部《庄子》和全部佛典无非说了五个大字——“死生亦大矣”。按理贾宝玉应该成为道家或者佛门种子才对,可是要命的是贾宝玉并不怕死,反而把死亡作为一种向往,一种追求。他对袭人说:“比如我此时果有造化该死于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彀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鹊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你看,他不但不怕死,而且连人也不想做了,对于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不但儒家不能够收留他。就连道家、佛家都不能够收留他,他走得比这三家都远。
他对袭人说:“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紧接着就把传统的“文死谏,武死战”狠批了一通。这倒让我们想起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过的一句很著名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既然贾宝玉把传统的大丈夫死法都贬得轻如鸿毛,那么什么是重于泰山之死呢?就是上面所说的那样一种死法,让女儿的眼泪把他漂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随风化了,从此再不做人。他不但把生死看得很通脱,就连做人都是无谓之举,可是他毕竟还不是神人、真人,作为一种存在,一种生命,他毕竟还有所依托,这种依托就是女儿的眼泪。他把女儿的眼泪看得比泰山还重,把自家生命看得比鸿毛还轻。
“不爱江山爱美人”,已属惊世骇俗,“不爱生命爱美人”,更加登峰造极。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这确是一个极其独特的人物,一种极其独特的现象。儒家就把人的情感往政治上引,往父慈子孝上引,往忠君报国上引,而把儿女私情贬得一无是处。道家与佛家则干脆让人彻底断绝情感,断绝了情感也就断绝了一切烦恼。所有中国主流话语没有给儿女私情留下丝毫存身之地。但是正如牛顿物理学定律所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方向相反,力量相等。所谓压迫愈深,反抗愈重。既然中国的主流话语极度压抑这种天生的儿女私情,那么它也必然要生出反抗,而且这种反抗往往以极端的形式出现,所谓“不过正不能矫枉”。所以我们说贾宝玉这种极端的情爱观,只有在中国这种特殊的国情当中能够出现,它的出现构成了中华文化对立的两极。我们知道,所有事物都由对立的矛盾所构成,没有矛盾对立就没有万事万物,事物在矛盾对立中达致某种平衡,或谓之和谐。正是由于有贾宝玉这种人物出现,有贾宝玉这种思想出现,中华文明才显出它的丰富多彩,才显出它的生存的张力,才具有延续下去的生命力。贾宝玉也是一种文化传统的产物。我们说他是曹雪芹创造的人物,绝不意味着曹雪芹是凭空杜撰了这样一个人物,任何作家也没有这种本事。曹雪芹也是在一种延续的传统之中发现了这样一个人物,而用他那如椽之笔写了下来。
比如著名的陈后主,很有文学才华,平时不理政事,“荒于酒色”,“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他平时干什么呢?他让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个美女夹坐,使著名的文人江总等十人预宴,号为“狎客”,先使八个美女作五言诗,然后让十客和作,迟则罚酒。可谓风流潇洒之至。及至隋朝大军打入皇宫,他躲入一口井中。士兵喊话让他上来,他不应。士兵要往下扔石头,他吓得大叫。士兵系下绳子把他拽上来,惊呼太重。及至拽出井口,才发现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另外两个一个是张贵妃,一个是孔贵人。大难之际,不忘美人,可说情之至者。虽然陈后主作为皇帝实在提不起来,但是比起唐代张巡,为了替皇帝坚守城池,把自己的妾杀了给士兵吃,进而把城中妇人全杀了作为军粮,哪一个更有人情味儿?
还有一位更加著名的南唐后主李煜,他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几乎人人能诵。这是一个杰出的文学天才,也是一个罕见的无能皇帝,欧阳修所撰《新五代史》说他“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当曹雪芹的远祖北宋开国功臣曹彬率兵将他擒获,他想得是什么?我们看他的一首词:(www.xing528.com)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罗,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江山易主,社稷倾覆,他却只知“挥泪对宫娥”。想来那些宫娥也会对他挥一鞠伤心之泪吧,他是在女儿的眼泪中走向漫漫幽囚之路。比他还有意思的是擒了他的曹彬,那可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战将,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千年后他的一位后代会写出与南唐后主有几分相像的贾宝玉。
北宋有一位著名的词人柳永,著名到什么程度?到了当时“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他的名字皇上也知道,喜欢他的词却不喜欢他这个人,曾经在他的考试卷子上批曰:“还是填词去吧。”于是他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一生流连于秦楼楚馆,所作也大多为闺阁之私,儿女之情。死后,是一些妓女凑钱把他安葬了,哭他的只有妓女,他是不折不扣地被女儿的眼泪漂走了。
以上三个人,陈后主和柳永都在《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所举“正邪两赋”之人的名单之中,那一个名单,完全可以看作贾宝玉的世系谱谍。曹雪芹已经明确告诉我们贾宝玉是一种传统的结晶,可怜我们许多所谓的红学家还在枉费筋力论证什么曹雪芹就是贾宝玉,贾家就是曹家,真真无异痴人说梦。
贾宝玉与那些人所不同的是,他不是在肉体的层面爱慕女性,而是在精神的层面尊重她们,引她们为知己,甚至当作某种神 来膜拜,把她们的眼泪当作生命唯一的依托。那么这女儿的眼泪在贾宝玉那里就成为佛教当中用于灌顶的四大海水,能够洗去一切污垢,洗出一片干净心田。他的灵魂在女儿的眼泪中彻底与女儿相混融,他由此成为中华历史上最为独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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