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三问 贾宝玉是如何体贴女儿的
贾政下死手的大板子,一点儿作用也没起。贾宝玉身子还在床上躺着,心却已不堪其忙,忙些什么?忙着体贴那些美丽的女儿甚至男儿。
贾母、王夫人等来看他,说起王熙凤会说话儿,招人疼,贾宝玉便说:“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我说大嫂子到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说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他这样说,原本是想逗引贾母夸赞林黛玉一番,可是贾母却把薛宝钗夸赞了一番,这倒没有使贾宝玉失望,反而感觉“到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人们常说贾宝玉是见了姐姐忘了妹妹,这可算得一例。其实他不是忘了妹妹,而是把姐姐与妹妹一体看待,岂止是姐姐,天下的女儿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都应一体看待,都是体贴的对象。
玉钏是金钏儿的妹妹,姐姐刚刚死了,是因为贾宝玉而死,王夫人却叫她来给贾宝玉送莲叶羹。她不理贾宝玉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这个情理也只有在贾宝玉面前才说得过去,如果是在薛蟠的面前肯定不行。你一个奴才,敢和主子较劲?反了你。可是在贾宝玉的面前,玉钏就敢于不理睬他,冷淡他。可是贾宝玉却因为金钏儿的事情心怀惭愧,一心要讨好玉钏儿,不管玉钏儿说什么,他都是软语温存,一味下气,最后弄得玉钏儿自己不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那世里造了业的,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这哪里像是奴才和主子说话,简直就是一同玩耍的小伙伴之间在说话。她敢于这样说话,完全因为贾宝玉在女儿面前的体贴温柔功夫。这还不算,贾宝玉借故汤不好吃,哄着玉钏也喝了一口,玉钏喝完了,他说:“这可好吃了。”玉钏知道上了当,便无论他怎么要,也再不给他汤喝。这更不像主子奴才之间的关系,而像弟兄姊妹之间的关系了。当玉钏翻了碗,烫了宝玉的手,宝玉没觉自己烫了手,紧着问玉钏烫了没有,更把他对于女儿的体贴写得淋漓尽致。(www.xing528.com)
通判傅试打发两个婆子来访,要见宝玉,那宝玉平日最厌愚男蠢妇,可是一听是傅试家的婆子,马上召见,陪着说话儿。为什么?皆因为傅试有一个妹妹叫作傅秋芳,生得才貌俱全,贾宝玉“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秋芳”。这位傅秋芳,周汝昌校本作“已二十一二岁”,通行本作“已二十三岁”,脂评诸本皆作“二十三岁”。大约周汝昌校本认为傅秋芳不应该这样大,这个年龄与贾宝玉的年龄差距太大,不能引起贾宝玉的“遐思遥爱”,故而把那个“三”字认做“一”与“二”合成的。我以为还是遵从原本,作“二十三岁”为妥。如果傅秋芳今年已经二十三岁,贾宝玉这一年是十三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然对于一位二十三岁的少女产生“遐思遥爱”之情,这也太超乎人的想象,就像一位小学六年级的男生对于一位女大学毕业生产生“遥爱”。我们姑且承认贾宝玉是一位天生的大情种,他有迥异常人的禀赋,而且根据西方精神分析学的说法,小男孩的第一个恋爱对象往往是比自己大得多的女性,比如女教师之类,这是“恋母情结”在起作用。当代一位大文豪也曾回忆自己四岁半的时候就对于一位堂嫂产生爱慕,十分想去摸一摸她那粉红的小手。我们承认他的这种“遐思遥爱”很合理,可是下面的一句话就更难以理解:“那傅试与贾母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这就是说傅试确实想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贾宝玉。这就太过离谱儿,贾家无论如何也不会给贾宝玉娶一个大十岁的媳妇,而且傅试再想趋炎附势,也不会痴想把大十岁的妹妹许给贾家的小主子。这个细节也再次说明,在小说的原稿中贾宝玉的年龄肯定比如今小说所见要大,这是曹雪芹删改当中的遗漏。
爱屋及乌。由于对于傅秋芳的“遥爱”,这两个蠢婆子也身价百倍。可是我们不可看轻了这两个蠢婆子,她们在此一回中对于贾宝玉的性格作了一番扫描。在全书中,通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贾宝玉,此是第二回。第一回是林黛玉进府,通过林黛玉的眼睛对于贾宝玉的外貌作了一番扫描,这一次是通过两个蠢婆子描述他的性格特征。“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是的,他反告诉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遢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全书到此已经写到第三十四回,此前对于贾宝玉的性格已经作了多侧面的描述,这一回是作一个总的收束。由此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贾宝玉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美少年,对于天地万物都有着一种平等的意识,都有一颗爱心。虽然他和林黛玉相反,喜聚不喜散,喜欢热闹,不喜冷清,但是他对于生命有一种很深刻的悲剧意识,这一点与林黛玉完全相同。基于相同的生命的悲剧意识,林黛玉急切地要抓住贾宝玉,以维系脆弱的生命。贾宝玉则以平等之心爱着普天下所有的美丽少女甚至少男,以此使生命增值。他就像春风一样毫无分别地吹拂着百花怒放,而不是只向着一朵花吹,他的生命在吹拂中、在消逝中获得永恒。这就是他的体贴的深层次的心理原因。正是这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悲剧意识,使他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悔改之心。当莺儿为他打络子时,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汉巾子就好,莺儿问是什么颜色,他说大红的,莺儿说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或是石青的才好,他接着又问松花色的用什么颜色。我们不可轻看这两种颜色,因为蒋玉菡送给他的汗巾子就是大红色的,他回赠给蒋玉菡的是松花色的。他此时仍然想着蒋玉菡。他挨打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蒋玉菡事件,一个是金钏儿之死。他以对于玉钏的低声下气表达了对于金钏儿的一往情深,又以络子的颜色表达了对于蒋玉菡的不变心曲。可怜他的父亲贾政,枉费许多精神气力,在这位古今仅见的大情圣面前,可说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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