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七问 玻璃制品是进口货吗
“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子来,递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都有一二寸大小,螺丝银盖,鹅黄绫签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上面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签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遢了。’”
玻璃器皿,这是第四次在书中出现。第一次是在第三回黛玉初入贾府,在荣府正堂“荣禧堂”中,“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彝,一边是玻璃。”这件玻璃器皿能够在荣府正堂中与青铜的古代彝器并列,可见其地位之尊贵。第二次是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贾蓉来向王熙凤借“玻璃炕屏”。第三次是在第二十三回贾宝玉所写“四时即事”诗中,有“玻璃槛纳柳风凉”的诗句。对于这四次出现的玻璃制品,通行本的注释很有意思,第一次出现的玻璃,它的注释是:“——盛酒器。”第二次出现的玻璃炕屏,它的注释是:“炕屏——陈设在炕上的一种小屏风。”对于第三次出现的玻璃槛,它的注释是:“玻璃,一种石英类透明晶体,不同于今日之玻璃。”前两个注释都有意回避了“玻璃”一词,第三个注释又说此玻璃不是彼玻璃,看起来注释者是认为书中出现的玻璃制品都不是今日之玻璃,而是一种自然“结晶体’。而对于这里出现的玻璃瓶和后面第四十回出现在贾宝玉卧室的“穿衣镜”都没做任何注释。
冯其庸先生是《红楼梦》校释组的负责人,该书的校释自然反映了他的意见。他还与李希凡先生一起主编过一部《红楼梦大辞典》,那里边倒是对这几件东西做了一些较为详尽的注释,我们来看怎样注释。
玻璃(3·45·1)盛酒器。“玻璃”,此处指清早期从广州进口的磨花玻璃制品。“玻璃
”,指进口的周身磨出棱角或花纹的大碗。清康、乾时期宫廷或富贵之家往往当作高级陈设品。
玻璃炕屏(6·103·10)指摆在炕上或窗台上作为文玩点缀的一种小型座屏,屏芯为山水人物或亭台楼阁的玻璃画,故名玻璃炕屏。玻璃炕屏在清代多产于广州,是当时很时兴的一种室内陈设。详见本类“玻璃”条。
玻璃(23·322·14)指石英一类透明或半透明的晶体,不同于今日的钠玻璃。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辇从。……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乐词》三篇。……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词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
穿衣镜(41·573·11)清代穿衣镜又称“照身大镜”,“镜屏”,其形制有两种:一种把镜嵌在墙壁上,参见“玻璃大镜”条。一种是凌空独立停放,形状很像座屏,只是屏芯是一面可以照人的大镜子。清·高士奇《蓬山密记》:“康熙癸未(四十二年)上入宫,经筵毕,召臣士奇至养心殿……上赐各器二十件,又自西洋来镜屏一架,高可五尺余。”
由这几条注释可以看出,作者认为“玻璃”与“穿衣镜”都属西洋进口品,“玻璃炕屏虽是广州制造”,但那不是今日之玻璃,而是“石英一类透明或半透明的晶体”。我说这几条注释大可商量,甚至可以说全部注错。《红楼梦》中这些玻璃制品全部是如今之玻璃,而且都产自国内。就以那一只“玻璃”为例,如果是西洋进口,顶多是一件新奇玩好之物,绝不会和三代鼎彝一起摆放在荣国府的正堂,皇上赐匾的下方。贾家是世代簪缨之家,不会有如此浓重的爆发户气息。《红楼梦》的注释者和《红楼梦大辞典》的作者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注释,皆因不明我国玻璃生产的历史所致。
《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1期刊登了美国E.B.库尔提斯著《清朝的玻璃制造与耶稣会士在蚕池口的作坊》及张荣《清雍正朝的官造玻璃器》两篇文章,同刊008年第5期刊登了林姝著《雍正时期的玻璃制品与朝政的关系》一文。根据这三篇文章提供的信息,早在西周、战国时期,我们中国人就独自掌握了玻璃的烧造技术,那时视为“假玉”,稍后又称为“琉璃”。在考古发现中,目前已有汉代的玻璃矛、剑把、带钩、耳杯和璧等器物出土,甚至发现了平板玻璃。但是在重视玉和瓷器的中国,这种技术不大为人所重,后来大约失传。唐代的玻璃器大半来自域外,上面所引杨贵妃所持的“玻璃七宝杯”便可能是进口的玻璃制品,而不是“石英一类透明或半透明的晶体”。至迟在北宋时期,又有西域人来内地烧造玻璃,那原料大半来自域外,称为“玻璃母”。在明代,万历皇帝首次接见西方传教士利玛窦时,利玛窦贡献给万历皇帝的礼品中就有两件玻璃三棱镜。在那个时代玻璃才成为西洋人的专利。(www.xing528.com)
清朝烧造玻璃器皿是在康熙年间。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皇帝南巡时在杭州接受了两位西洋传教士供奉的多彩玻璃球、小型望远镜、梳妆镜和两个玻璃花瓶,也许是从那时起康熙皇帝对于玻璃有了兴趣,遂于康熙三十五年在内务府造办处设立“玻璃作”,开始烧造玻璃,主持其事的是一位德国传教士叫作纪里安,大部分工匠也是外国人。康熙皇帝对于制造的玻璃器非常重视,曾经作为国礼赠给罗马教皇和西班牙国王。到了雍正朝,玻璃制造得到进一步发展,在《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中,已经有如下记载:“玻璃厂:烧玻璃人丁皂保、彭鹤、王均、叶履丰。柏唐阿石美玉。”说明当时已有中国匠人参与烧造玻璃。由这些史料来看,当时已经能够生产靠墙半出腿插屏镜、玻璃桌面内衬郎士宁画花卉的紫檀桌等器物。
不仅如此,当时已经能够制造单色玻璃、珐琅彩玻璃、套玻璃、刻花玻璃、描金玻璃等多个品种,其中光单色玻璃的色彩就达三十余种,故宫博物院现藏有雍正朝玻璃器二十一件,器型有瓶、碗、盒、罐、花觚、水丞、渣斗、水注等等。雍正皇帝经常以玻璃器赏赐朝中重臣和外藩王公,仅就内务府造办处档案记载,雍正二年(1723)十二月五日,赏赐琉球国王白玻璃大碗四件、白玻璃盖钟六件。雍正三年(1724)二月十九日,赏赐安南国王玻璃大碗四件,玻璃盖碗四件。雍正三年八月十八日,赏赐达赖喇嘛玻璃花瓶一对、有盖玻璃壶一对、玻璃盖碗一对。雍正三年八月十八日,赏赐班衬额尔德尼玻璃瓶一对、有盖玻璃壶一对、玻璃盖碗一对。雍正五年(1726)正月十六日,奏事太监刘玉、王常贵传旨:“先赏蒙古王等曾用过乾清宫清茶房金珀色玻璃杯十八件、刻花白玻璃杯十四件、刻花蓝玻璃杯二十五件。着交烧造玻璃处照样补做。”说明雍正皇帝赏赐蒙古王公的玻璃器有时来不及烧造,不惜动用宫中茶房所用之器。当时的朝中重臣也会受到玻璃器的赏赐,比如雍正元年(1722)八月十四日,赏大学士张鹏翮白玻璃缸一个、酱色绿色玻璃花瓶二对、酱色玻璃盘一对、蓝白玻璃盖碗二对。同时,官员帽顶使用玻璃也自雍正朝始。据统计,整个雍正朝十三年中,内务府玻璃作共制作了各种玻璃器达千件左右。
乾隆登极,玻璃生产达到鼎盛,尤其是在乾隆五年(1740)到二十五年(1760)这一段时间,正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时期,玻璃生产达到了整个清朝的全盛期。乾隆皇帝手笔很大,动辄要求内务府“着造办处做玻璃鼻烟壶五百个,玻璃器皿三千件……以备赏用”。这个时期也仍然视玻璃为宝物,尤其是那些王公贵族,所有的玻璃器大抵来自皇上赏赐,当然要格外重视,摆在显要之处,以示荣耀。这就能够说明荣禧堂中为什么会和青铜彝器一起摆上一件玻璃器,那来自皇帝赏赐是毫无疑问的。
乾隆十六年(1751)是他的母亲六十大寿,乾隆皇帝从十一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五日,每日向皇太后供奉一批宝物,可谓天下宝物云集。这些宝物分类进奉,各以十九为数。在二十二日恭进的宝物中有十九柄如意,其中就有“晴波仙藻紫檀绿玻璃如意一柄,朝霞霁景紫檀红玻璃如意一柄”。在二十四日恭进的宝物中有“方诸流映玻璃挂镜九件,壶天百和玻璃瓶鼻烟九瓶”,二十五日恭进的有“露掌高擎白玻璃高足杯一对,琼脂云液白玻璃杯一对,沆瀣流慈玻璃刻花法盏一对,彩焕璇杓玻璃刻花把盅六对”。这些杯、钟、法盏之类,当即《红楼梦》中玻璃之所本。
乾隆二十六年(1761)十一月二十五日,又是皇太后七十大寿,乾隆皇帝自十六日起至二十五日止,共十一日,每日向皇太后进奉一批宝物,各以十九为数。在二十二日恭进的宝物中,就有“碧汉光涵玻璃插屏一件、银华映采玻璃画插屏一件、璇台丽景画玻璃博古插瓶一对、璧海霞峰彩漆镶玻璃鳌山插屏一件、仙都嘉庆玻璃吉庆插屏一件、上林春霁玻璃花鸟插瓶一件、清辉四照玻璃插屏一件”。这些玻璃器都为内务府造办处制造,绝不会是由外国进口的。因为在《国朝宫史》记载的进物单子中,凡是外国进口之物都已注明,比如“洱海冰丝缅甸国绵布九匹、贝阙仙机琉球国蕉布九匹、鲛宫百和暹罗国龙涎香九块、龙藏琼绡西洋国布九匹”等。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这些插屏之类当即《红楼梦》中“玻璃炕屏”之所本,不是出自皇上赏赐,就是来自内务府。曹雪芹家世代在内务府为官,弄些内制的玻璃器当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曹雪芹的年代,玻璃器已经不仅仅是皇宫贵族独享的珍品,当时的民间市场上已经出现玻璃。《帝京岁时纪胜》在描述腊月的北京市场时,这样写:“初十外则卖卫画、门神、挂钱、金银箔、锞子黄钱、销金倒酉、马子烧纸、玻璃镜、窗户眼。”市场上销售的玻璃镜,绝非内务府所制,说明当时民间已经掌握了制镜技术。《帝京岁时纪胜》刊刻于清乾隆二十三年,作者潘荣陛,当时曹雪芹尚在世。联系到雍正年间内务府已经能够制造“靠墙半出腿插屏镜”,乾隆进奉皇太后的礼单中也有“玻璃挂镜九件”,说明当时中国已经熟练掌握制镜技术。贾宝玉卧室中的大穿衣镜不必是西洋进口,而应是内务府所制。
文中提到的“窗户眼”,是在居室纸窗上预留的一个小孔,以供向外望之用。这种东西出现甚早,至少在明代就已出现,《金瓶梅》中就曾写到过它,潘金莲和陈敬济甚至拿它做了白昼宣淫之具。《红楼梦》中刘姥姥家窗户上也有这种东西,见于第三十九回。到了清乾隆前期,好些人家窗眼上已经安装了小片平板玻璃。在《帝京岁时纪胜》的“岁暮杂务”中,就径称为“玻璃窗眼”,在书末“皇都品汇”中,也说道:“窗嵌玻璃,旭日万卉明锦绣。”准此,则贾宝玉诗中所谓“玻璃槛”,也应是镶嵌有透明平板玻璃的曲槛,而不会是“石英一类的晶体”。
比这本书更早,清初著名诗人查慎行所著《人海记》中,有这样一条记载:“口外有一种草,长尺余,六月开花,似虞美人而重台,浅紫色,每本三桠,结子如桑葚,因名地葚。压其浆熬成膏,点汤饮之,味极芳甘。盛以玻璃杯,色犹可爱。”查慎行生于顺治八年(1651),卒于雍正六年(1728),曾以翰林院编修供奉内廷,深受康熙皇帝赏识。他这里所说的“玻璃杯”,当系内廷所见,于此也可以看出,康熙年间在皇宫之中玻璃杯已经不是难得罕见之物,已经用于日常饮馔。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知道,《红楼梦》中所有玻璃制品都是现代意义上的玻璃,而非“石英一类晶体”。其来源不是得自皇帝赏赐,就是得自内务府,而非西洋进口,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曹家当日之身份地位及其日常生活状况。而通行本《红楼梦》及《红楼梦大辞典》的注释不是说成自然之物就是说成西洋进口,完全屏蔽了这一历史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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