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问 是诗还是文
旧日律诗,以七律为例,总共八句,每两句合为一联,共得四联,谓之首联、颔联、颈联、尾联。这四联各有分工,各有专司。首联破题,谓之起;颔联承续,谓之承;颈联翻转,谓之转;尾联收束,谓之合。这个“起、承、转、合”就成为写诗的定法,违越不得。同样,写作散文也讲究这个“起、承、转、合”,因之它就成为写作诗文通用的成规。至于自北宋一直沿用到清末的科考文字——制艺,俗称“八股文”,对于文章的“起、承、转、合”更有极为严格的规定,它对于中国旧日文人写作诗文的影响更形巨大。因之这个起承转合之法就成为难以移易的行文定规。
传统章回小说,一般一回写两件事,把一件事收束,一件事开个头儿即可。可是第三十三回有些特别,它只写了一件事——宝玉挨打。写得有起伏,有回环,有波澜,有突转,而究其实质,不过是运用那个起承转合之法。曹雪芹把这个行文定法运用到了极致,因此我特意把这一回拈出,略加分析,作为我们今日行文之借鉴。
本回开头儿,就是宝玉因为金钏儿跳井,挨了王夫人一顿训斥。正在一面感叹一面慢慢地走,不防迎面遇到他的父亲贾政,那贾政正因他方才会见贾雨村时“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而不满,见他无故唉声叹气,便更加不满,及至见他应对也不似往时,“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便又有了三分气。恰在这时忠顺王府长史来访,向贾政要棋官,当面揭发了贾宝玉与蒋玉菡的暧昧情事。贾政的气就更大了。送那长史走时,他就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哪里知道刚刚送走长史,就遇到贾环,贾环谎报军情,把金钏儿跳井说成贾宝玉强奸未遂,打了一顿所致。这时的贾政已经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至此,事件发生的原因已经充分写足,这个可谓之“起”。
接下来是宝玉挨打的正面描写,文字不长,却写得回环往复,摇曳多姿。先是写贾政喝命:“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我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了,寻个干净去处了此一生罢!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再写他“直挺挺坐在椅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绳捆上!把各门都关了。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然后写贾宝玉在客厅里急得干转,想找个人往里面给贾母送信,偏又遇上个聋老婆子,说话便打岔。正急得没有办法,小厮进来逼他出去。贾政见了,也来不及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只是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举起板来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得太轻,“一脚踢开那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恨命盖了三四十下”。文章写到这里,就不能再往下写了,再往下写,就是直接把宝玉打死,那么往后的书就没法写了,此时必须有一个大的翻转。(www.xing528.com)
曹雪芹写这个翻转可说写得极其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先是写众人“觅人进去给信”,接着写王夫人匆忙赶来,抱着宝玉大哭。此时贾政仍就不依不饶,竟然要当场把宝玉勒死,逼得王夫人说出“先勒死我,再勒死他”,贾政才“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搂着宝玉大哭,哭出死去的贾珠来,那李宫裁听了也禁不住放声大哭,这个场面也就乱得可以了。然后就是贾母出场,说出一番极其绝情的话语,吓得贾政“苦苦叩求认罪”。
局面突转,宝玉被救下了,接下来就写宝玉被抬到贾母房中,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只得跟了进来”。他看到宝玉果然打得重了,再听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地大哭,“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此毒手”,直到贾母说出“你不回去,还在这里作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他才退出去。按道理,这个收束已经很好,可是曹雪芹却又笔锋一转,写袭人向茗烟打听为何打起来,茗烟说棋官的事多半是薛蟠挑唆人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金钏儿的事是贾环说的,又为下一回书“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开启了头绪。
因小窥大。由这一回书我们便可约略知道,《红楼梦》一书虽然头绪繁杂,人物众多,曹雪芹那一支笔虽然汪洋恣肆,涯难辨,但是细究起来,却是法度森严,一丝不乱,《红楼梦》一书因之成为我国叙事艺术的典范。我国古代诗文虽说浩如烟海,异彩纷呈,可是其中肯綮,归结起来往往是极简单的几句话。我们若是想学习《红楼梦》的叙事艺术,由这一回入门,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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