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一个活得很真实的人物

第二○四问　贾宝玉不该打吗

前面刚刚说了贾宝玉实在该打，这里又说他不该打，岂不矛盾？其实不然，我前面说他该打，是站在贾政的角度，也就是从维护传统生活秩序，维护传统礼法这个角度着眼。这里我们看一看他是否真的该打。

前面我们说过，贾宝玉与贾政的矛盾，实际上是“人欲”与“天理”的矛盾，贾宝玉的行为是对于“天理”的极度否定。实际上，宋代理学的空疏无用与戕害性灵，早已为人们所深知，因而遭到一大批一流思想家的反对。从明末一直到清末，三百余年的中国思想史，实在就是一部反对程朱理学的历史，一大批一流的思想家打着复古的旗号，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对于程朱理学展开攻击，这成为那个时代的思想主流。梁启超曾经说过，这一个绵延三百余年的思想运动与西方的文艺复兴运动极其相似，而且在发生的时间上也大体吻合。这种思潮反映到文艺界，就是突出对于“情”的重视，对于“人欲”的肯定，从而否定“天理说”。

辑有著名的《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的明末著名文学家冯梦龙，还纂辑过一部民间歌曲集《挂枝儿》，这部书中收有这样一首民歌：

娇滴滴玉人儿，

我十分在意，

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

日日想，日日捱，

终须不济。(www.xing528.com)

大着胆，

上前亲个嘴。

谢天谢地，他也不推辞。

早知你不推辞也，

何待今日方如此。

在这首民歌的后面，冯梦龙加了一段批语，写得很有意思：“语云：‘色胆大如天’，非也，直是情胆大如天耳。天下事尽胆也，胆尽情也。杨香孱女而拒虎，情极于亲也。刖跪贱臣而击马，情极于匡君也。由此言之，忠孝之胆何尝不大如天乎？总而名之曰情胆。聊以试世，碌碌之人，遇事推调，不是胆歉，尽由情寡。呜呼，验矣。”这一段话极其重要。忠与孝，在传统封建社会伦理道德体系中处于核心地位，可以统包一切道德范畴。宋代理学家把这些道德范畴的根源归之于天，而“天不变，道亦不变”，以此来论证封建礼教的合理性。而冯梦龙却把这个道德体系的基础改换为一个“情”字，也就是说用人欲、人情这些理学家所极力否定的东西来代替天理。基础一变，一切全变，此不待烦言。因此这一个“情”字就成为那个时代文学家、思想家的核心概念，他们以此来解释一切伦理道德。凡符合情的，就合理；违情，就不合理。稍加推理就可看出，此中包含着对于传统封建道德的全盘否定。

冯梦龙是江苏吴县人，他1646年去世，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即1645年，距他的家乡不远的杭州诞生了另一位文学奇才，他就是清前期著名戏剧家洪昇。他写了著名的戏剧《长生殿》，在这出戏的开场，他就唱出了这样一段：“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他和冯梦龙一样，把“臣忠子孝”统归于一个“情”字，这一个“情”字不但可以抽绎出一切伦理道德的范畴，而且可以“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简直至高无上，完全取代了“天理”的位置。洪昇终生不得志，因为写作《长生殿》，连一个太学生的学籍都弄丢了。但他的交游却很广阔，当时第一流的文学家、学问家几乎都与他有交往。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也是他的挚友之一，俩人曾在曹寅家中让家伎排演全套《长生殿》，边看边校订曲子唱词，整整搞了三天，传为一时盛事。他的这种思想不会对于曹雪芹没有影响。也许我们可以说，曹雪芹正是受了冯梦龙、洪昇的思想影响，才写出了千古情经《红楼梦》，把一个“情”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贾宝玉这个人物就是围绕这一个“情”字来设计的。这一年他虽然才十三岁，但是从书中描写来看，他已经告别童年，走进青春骚动期。他这个骚动的劲头儿可不小，一出手就勾引了皇上赐给王爷的小旦，还因调戏母婢闹出人命。像这种人物，就是放在今天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也难以作为正面人物出现。所以曹雪芹对他就没做一句赞语，反而说他“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而今天的评论家和文艺作品的改编者，也总是刻意强调他对林黛玉的一往情深，而回避他的普泛用情。这其实是对于贾宝玉的歪曲。贾宝玉固然对于林黛玉一往情深，但他对于薛宝钗、史湘云同样爱慕，就是对于袭人、晴雯、麝月乃至鸳鸯、金钏儿、紫鹃都有情愫，就是对秦钟、蒋玉菡都有爱慕之情。他的情感可不是像激光一样对准一点，而是像阳光一样普适地散发。这是一个活得很真实的人物，真实就在于对于情的真诚，只要你生得美，他就爱，爱就敢于表达。他才不管你是皇帝赐给的戏子，还是母亲身边的侍婢，想爱就爱。他的所有行为都以一个“情”字为依归。正因此，他才成为一个千古中华历史上唯一的人物，一个直到如今尚不被理解的人物。在那个被宋明理学统治得死气沉沉的中国，他就是一轮冲破重重阴霾冉冉升起的朝日，是站在时代思想潮流的最前面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健儿。就这一点来说，他不但不该打，而且应该得到赞扬甚至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