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五问 贾宝玉如何爱物
贾宝玉邀晴雯一起洗澡,晴雯婉拒,宝玉于是也便不洗,要晴雯洗一洗手,拿果子来吃。晴雯笑道:“我慌张的狠,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供人所用,你爱那样,我爱这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顽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摔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这就是贾宝玉的爱物论。我们先说其中一句话“这些东西原不过是供人所用”,这是周汝昌校本的文字,通行本作“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就借字出了校记:“‘借人’,梦稿本作‘待人’,甲辰本作‘为人’,余各本均同底本。味上下文语意,疑系‘供人’之误。”这就是说,通行本虽然采用了底本的文字,但还是认为不通,当作“供人”。其实既然大多数本子都作“借人”,那么它是原本文字无疑。当然,原本文字也会出错,但是在这个“借”字上却是正确的,应该作“借人所用”。借人所用者,借人以成其所用也,贾宝玉爱物论的理论根据就在这一个“借”字上面,改做“供人”,语境全失。
万事万物,原本无所谓有用与没用,无所谓使用价值与价值,必须经了人的作用,经了人的选择,才有了有用与无用的分别,有了用处大小的分别,有了使用价值与价值。在这里人是核心,是主动者,主宰者,物是借助人来生发彰显它的使用价值与价值,这就是“借人所用”的真实含义。既然万物都是“借人所用”,那么人就有了完全的决定权,话语权,人想怎样使用物,物就具有怎样的使用价值。扇子用来扇风,它具备了扇风的使用价值,可是你想撕着玩儿,它又具备了提供娱乐的使用价值。盘子用来盛东西,它具备了容器的使用价值,可是你想听那一声响儿,摔着玩儿,它又具备了提供音响的使用价值。只要它能够为人服务,就实现了自身价值,而帮助物体实现自身价值,就是爱物,就是尊重物体。这是人对于物体所应具备的尊重态度。如果你在生气时拿它出气,就不是爱物了,就是对于物体的不尊重。
贾宝玉这一番议论可谓不通的歪论,因为若照他的逻辑顺推下去,若是生气时拿东西出气,把扇子撕了,把盘子摔了,岂不也是在帮助物体实现自身价值?出气也是一种使用方式,也是一种人的选择,物体在帮助人出气的同时也实现了它的价值。
可是不通之中却有另外的道理在。(www.xing528.com)
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素来强调天人合一,讲究与天地山川和谐相处,对于自然万物,讲究取之有节,用之有道。《孟子》中就说过:“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朱熹做的注释则更加具体:“古者网罟必用四寸之目,鱼不满尺,市不得粥(同鬻,卖也),人不得食。山林川泽,与民共之,而有厉禁。草木零落,然后斧斤入焉。”成书于战国时期的《礼记》也明确记载,春天的时候不许伐木,不许掀翻鸟巢,不许杀伤怀胎抱卵的鸟兽,祭祀的时候也不许使用母兽。《论语》中也记载孔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这是一种强调爱惜自然资源,强调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物我观。
贾宝玉这一番议论则大大不同,他把人的主宰地位强调到极致,把人的主体地位强调到极致,山川万物,皆为我所用,它们在为我所用中才生发彰显自身价值。人是君临一切的主宰,是意义的赋予者,价值的赋予者。这一种独特的物我观,表面看是阔家公子哥儿的歪论,其实质则反映了新兴资产阶级的物我观。新兴资产阶级正是把人的主体地位强调到至高无上的地步,疯狂一般地开发利用自然资源为我所用,他们在资本的推动下以君临一切的态度对待万事万物,让万事万物为其资本增值的目的服务,万事万物只有在推动资本增值这一个目的之下方才具有意义。因此我们若是想探讨《红楼梦》中是否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的东西,就应该注意贾宝玉这种看似歪论的物我观。
顺便说一下,贾宝玉的这一段议论看起来有些无的放矢,因为他强调的是不能在生气的时候拿东西出气,可是晴雯却并没有拿东西出气。我猜想在《红楼梦》原稿中,晴雯与贾宝玉的矛盾,不是因为跌折了扇子而生气,而是因为生气跌折了扇子。曹雪芹修改中把情节改了,这一段议论却没有改,故此留下这种看似无的放矢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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