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戏剧演员的低贱地位与贵族间友谊

第一八一问　蒋玉菡是干什么的

蒋玉菡是唱小旦的，与贾宝玉一见面就有惺惺相惜之感，互赠了汗巾子。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快地就有了如此深入的友谊？这就不能不从蒋玉菡的身份说起。

中国戏剧艺术是中华文化的瑰宝，无论历史之悠久，作品之宏富，艺术之精湛，世界罕有其匹。但是自明朝开国，戏剧就受到统治者极其矛盾的对待。明太祖朱元璋就曾明确讲过，四书五经如布帛菽粟，平常人家不可无，戏剧则如山珍海错，富贵人家不可少。他们一方面对民间戏剧演出大加限制，《大明律》就明确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装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明成祖朱棣于永乐九年更明确下诏，除了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者不禁外，其他剧目均在严禁之例，圣旨曰：“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这就使得民间演剧活动根本无法进行，宋、元时期一直兴盛不衰的瓦舍勾栏迅速衰败。

另一方面，统治者自己却把戏剧作为他们享有的专利，不但宫廷“日令优人进演”，而且把大批艺人收入教坊司、富乐院，还把大量政敌及罪人妻女配没其中，大开皇家妓院，为各级官员服务。于是在瓦舍勾栏衰落的同时，歌楼妓馆成为主要演出场所，昔日之“勾栏”成为妓馆的代名词，而戏剧演员则与妓女无异。

清代历朝帝王对于戏剧演出也都持禁止态度，康熙十年明确规定，京城内城永行禁止开设戏馆。乾隆二十七年又严禁旗人当差人员出入戏院，“一经拿获，官员参处，兵丁革责”。以后又屡次严禁旗人出入戏院。但是人们对于戏曲艺术的爱好是一纸禁令难以遏制的，那些旗人官丁拿着俸禄无事可干，更爱出入戏院酒楼，以至“视同日常功课”。到了咸丰二年皇帝再次下诏清查戏院时，就已出现“女座”了。(www.xing528.com)

在此情景之下，清代戏剧演员虽较明代有了一些自由，但是社会地位仍旧很低。今日之戏剧演员在社会上享有崇高地位，被称为“艺术家”。但是在清代，戏剧演员被目为贱业，文雅一点儿的，称之为优伶、伶人，世俗口语则径呼为“戏子”，大含蔑意。人家子弟一为优伶，家族便要取消族籍，不许入宗祠，不许入家谱。清朝也明确规定，倡、优、皂、隶人家，三代以内都不许应举做官，把他们与娼妓、奴仆同等看待。这些人为戏剧艺术所下的功夫远非今人所能想象，这些人所遭受的屈辱也非今人所能想象。他们不仅要演戏谋生，还要供人玩弄，尤其是那些唱旦角的男伶。

有清一代对于官员狎妓禁制颇严，对于狎亵优伶则相对较宽松，因此满、汉官员，八旗子弟，招邀伶人侑酒追欢竟成通习。一些伶人为生计和环境所迫，也不得不以此为主要社会活动和经济来源，他们十二三岁就要出场应酬，十五六岁达至高峰，十七八岁以后就已“人老珠黄”，“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人们称他们为“象姑”，后音转为“相公”，“相公癖”因之成为同性恋的代名词。他们的住处称为“下处”，这些“下处”大抵院宇精洁，陈设清雅，主人又多才艺，擅风情，较之妓楼更胜一筹，成为公子哥儿们流连忘返的安乐窝，销金窟。他们是用身体与艺术为人服务的“贱民”，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比妓女还要低。民间传说，优伶到某地演出，先要去拜望当地妓女，称妓女为姨，原因是妓女为坐娼，优伶为“游娼”，比妓女低着一个档次。

蒋玉菡就是这样一个优伶，但他比别的优伶又有不同。他长期在忠顺王府供奉，可以称为“家伎”，这些富贵人家的家伎比之以演出为生活来源的戏子大抵在色与艺上都要高出一筹，他们只为主家服务，其地位也随着主家的地位有所提升。我们看书中所写蒋玉菡在酒席之上就可以与贾宝玉等人平起平坐，就连薛蟠都没有对其显露轻薄之态，说明忠顺王府这面招牌还是很起作用。但是其根本性的低贱地位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像这种人和贾宝玉这样的贵家公子结交在当时是很风行的事情，近人张次溪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中收有一篇《云郎小史》，写明末清初之著名贵公子冒辟疆之水绘园中有一个色艺双绝之家伶名曰紫云，同样为著名贵公子的陈其年住进水绘园中，与紫云逐渐有了感情，俩人花前月下，极尽旖旎。一天正在暗香疏影间携手徜徉时，被冒辟疆发现，冒辟疆假装大怒，命人绑了紫云，声言要加以杖刑。陈其年无计可施，心想只有去恳求冒辟疆的母亲才能救得紫云，于是到冒辟疆的母亲门前长跪不起。有仆人传信说，冒辟疆已经听了母亲的话，决定不打紫云了，但是必须在今晚写出一百首咏梅绝句来，才能够放回紫云，让他重回陈其年的身边。陈其年闻听大喜过望，果然一夜未睡，写出一百首咏梅绝句，送到冒辟疆处。冒看了击节大笑，放了紫云。原来他就是要看一下陈其年的才华。清代著名学者，曾经做过陕甘总督、湖广总督的毕沅，未发迹时与一京中优伶狎昵，且得到了这位优伶的资助，考中状元后，这位优伶竟被称为“状元夫人”，传为一时艳事。据说成书于清道光年间的著名小说《品花宝鉴》就是根据毕沅的故事编写而成。在清代前期，富贵人家蓄养家伎、歌童已经蔚为风气，以至在乾隆三十四年朝廷不得不明令官员人家不得蓄养歌童。

就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之下，贾宝玉与蒋玉菡才会甫一见面就会以汗巾相赠。但是我们应该注意，贾宝玉对待蒋玉菡没有丝毫轻薄之意，他所有的是一腔爱恋之情。这与阔家公子狎弄优伶有着天壤之别，同样表现了他那种不计身份地位，一往情深的“意淫”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