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甲戌本中,第二十七回有脂砚斋的回末总批:“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这就明确指出林黛玉的《葬花吟》并非单咏个人命运,而是同时唱出了大观园众多美丽女子的共同命运,也就是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仅仅是林黛玉个人的悲剧写照,同时也是大观园众多美丽女子的共同结局。但是林黛玉在歌吟《葬花吟》的时候,是没有这种共同命运意识的,她所悲伤的只是个人的不幸与凄惨,她是无意中揭示了大观园众多女儿的悲惨结局。
林黛玉是女儿至上主义者,她把女儿看得高于一切,男人当中除了贾宝玉,其余都是“臭男人”,这有书中描写为证。第十六回,林黛玉自扬州葬父回到贾府,贾宝玉将北静王所赠的苓串珍重取出,转赠黛玉,黛玉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那香串本是皇上赐给北静王,北静王又转赠给贾宝玉的,林黛玉这一骂,就把皇上都捎进去了。男人里边至尊至贵者莫过皇上,连皇上在林黛玉的眼睛里都是“臭男人”,别的男人自然不在话下。她在《葬花吟》里唱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个污淖渠沟就是那一个污浊不堪的男人世界。大观园里的女儿皆可出嫁,唯独黛玉不可出嫁,因为她除了宝玉谁也不认,没有了贾宝玉的世界就是一潭污泥,她宁可乘风归去,也绝不到泥潭里打滚儿。她之所以爱贾宝玉,是因为宝玉与她同抱“女儿至上主义”,在这个主义的信仰上面,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许多论者反复强调宝、黛之爱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思想基础,这个思想基础就是反封建,甚至就是反对封建主义的包办婚姻,主张自由恋爱。我说这个说法不但太笼统,而且也极大地压低了这两个人的思想境界。他们所反对的是男权世界,是男性话语,因之他们就不仅仅是反封建的问题。
男性权力,男性话语,这是自人类进入文明期以后所共有的现象,不论是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还是现代的资本主义社会,都毫无例外是男性占统治地位,是男性话语为主流话语,都存在着男性对于女性的压迫与歧视。男性在对于女性的压迫与歧视中日益堕落。他们所反对的是这种男性社会,男性话语以及这种状况所带来的人类的普遍堕落,而不仅仅是一种封建制度。因之这两个人物形象就具有了超时空的永恒意义,只要人类社会还存在两性的差别与对立,这两个人物就具有崭新的意义,具有反叛或称颠覆的意义。(www.xing528.com)
脂砚斋在黛玉葬花一段有批曰:“非阿颦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赏。”在第二十八回的开头,宝玉听葬花吟一段也有批曰:“真颦儿不(之)知己,则实无再有者。”林黛玉的《葬花吟》自是千古绝唱,但也只有一个贾宝玉能够领会,宝玉之领会却又与黛玉不同。我们看第二十八回开头对于贾宝玉听《葬花吟》的一段描写:“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是点头感叹,听到‘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我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于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既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已。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可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感。”
这一段描写对于揭示宝、黛情思之区别实在具有非常之意义。吟者黛玉只是在歌吟自身之悲伤,听者宝玉却由黛玉推及宝钗等人,由人推及自然之物,由自然之物推及大造与尘网,即整个宇宙。林黛玉之悲伤专注于一点,贾宝玉之悲伤却广及万物。林黛玉只是情感之宣泄,贾宝玉却有着智性之思索。林黛玉所重在情感之真实,贾宝玉所及却在于宇宙人生之实相。他把个人情感提升到世界观、人生观这个高度来审视。
仅仅由这一段描写来看,贾宝玉实在已经具备了一个通天大教主的资格,这个教就是情教。天开万物,皆因情生,皆因情灭。纷繁人世,利益熏蒸,所求既异,所思各别,但都可归之于一个情字。世界因情而美丽,亦因情之被蒙蔽、被染污而丑恶。悟得一个情字,人即可转凡成圣,若是鄙弃真情,人则堕落为畜牲。情是起点又是终点,是基础又是巅峰。这一个情字与上帝之爱,佛陀之涅,道家之道,儒家之仁,实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可以成为矢志不渝的信仰,可以成为立身行事的准则,可以成为毕生追求的目标。贾宝玉因之而成为“情圣”,《红楼梦》也因之而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唯一一部“情经”。写至此处,禁不住想对曹雪芹躬身礼拜,稽首赞曰:三教外称圣,五经后著经。迁流不息者法,如如不动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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