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在男权社会中的尊严维护

第一六七问　林妹妹为何哭了两次

林妹妹爱哭，在第二十六回中，她哭了两次。

第一回哭，是因为贾宝玉对紫鹃说了那句“村话”“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她便哭了，哭着说：“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这一回的哭还没有彻底解决，贾宝玉就被薛蟠诳走了。林黛玉不放心，晚上她来看望贾宝玉，正赶上薛宝钗先她进了怡红院，又正赶上晴雯和碧浪拌了嘴，没好气，把气撒在宝钗身上，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也不得睡觉。”这个时候黛玉敲门，晴雯没有听出是黛玉，便不给开。这本是无心的伤害，但这无心的伤害却伤到了黛玉的痛处。黛玉便又哭了。

第一次哭是假哭，尚不出小儿女拌嘴的范围；第二次哭却是真哭，哭出了身世悲深之感。第一次哭是果，第二次哭是因。这个因可以总括黛玉一生，她一生所哭几乎都在这个因上。我们看她怎样想：“虽说是舅母家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要如此认真淘气，也觉无趣。”

在第二十三回，她已经过了牡丹亭艳曲警芳心，那一颗怀春之心已经萌动，那一种情愫已经专属宝玉，为此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那是一种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状态。此时最大的心事是什么？是如何表达这种爱意。最重要的，是如何实现这种爱意。在那个时代，不时兴自由恋爱，自由恋爱被视为“丑事”，在俗陋的乡村尚且可以被处死，在高门大户更是绝不允许。如果有母亲，她也许会通过委婉的方式向她表达，也许可以通过一定的手段实现这种爱意。可是她没有，她失去了父母，更没有兄弟姐妹，孤身一人，“依栖”在外祖母家中。外祖母虽然对她钟爱，但毕竟不同于母亲，她无法对她表达这种爱意。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我们要注意她所想的是“虽说是舅母家同自己家一样”。是舅母家，不是外祖母家。如今当家的是舅母，不是外祖母。外祖母虽然受人敬重，但却只是一个太上皇，有地位却没有权力。当家的是舅母，舅母比之外祖母就更差了一层，更何况自己所恋爱的对象就是舅母的宝贝儿子。更要命的是，舅母身边还有一个薛宝钗。(www.xing528.com)

林黛玉爱妒忌，但并非不分对象一体妒忌，比如对于袭人，她明明知道她与宝玉的那种暧昧关系，却极亲热地叫她“嫂子”。因为袭人是奴才，奴才再怎么闹也终归是奴才，构不成对她的威胁。薛宝钗则不同，薛宝钗是她势均力敌的对手，岂止势均力敌，简直占有绝对优势。唯有在才貌上面方可说势均力敌，在其他方面林黛玉处于明显的劣势。薛宝钗虽然也是借住在贾家，但那是王夫人盛邀的结果，人家在京中本有房子，与林黛玉的“依栖”于贾家有天壤之别。薛宝钗是王夫人的嫡亲姨侄女，论亲戚关系，比之林黛玉要近得多。薛宝钗家是皇商，家中广有钱财，林黛玉却只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尚不知道多少的遗产，而且这些遗产是否被人侵吞也是一个未知数。薛宝钗虽然失了父亲，但她有母亲，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哥哥。

在男权社会，一个家庭失了男人万事皆休，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薛蟠虽然呆，虽然霸，虽然胡闹，但他绝不像贾环那样猥琐。他能够继承父亲遗留的事业，能够敢作敢为，急了眼杀人也不怕。他还有许多朋友，小小不言的事情尽有人帮忙。为了把林黛玉的劣势与薛宝钗的强势更为明晰地突出出来，曹雪芹特意在黛玉两次哭中间插进了薛蟠请客这一个事件。你看他过生日，就可以假托贾政的名义把贾宝玉哄出大观园，他还可以请到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就连贾政身边的清客相公们也都围着他捧场凑趣。他不仅在贾家，在社会上已经建立了良好的人脉关系，他的请客，客观上是在为他的妹妹薛宝钗建立一个强势的形象。而当贾宝玉宴罢归来，第一时间来到怡红院的又恰恰是薛宝钗，第一句话就是“偏了我们家新鲜东西了”，那一种得意之态，真正难描难画，唯有这一句话才能约略写出。这是一个有母兄做靠山的美丽少女。

处于这种明显的劣势，面对如此强势的敌手，林黛玉所能做的只能是时时保持自己的尊严，时时保证这种尊严不受到任何一点儿哪怕是小小的侵害。她的小性儿、酸脸、尖刻，都是由此而来。在大观园中，在荣、宁二府，她唯一可以信任，可以依托的就是一个贾宝玉，因而对于贾宝玉的一言一行就特别关注，尤其是当他露出一点儿对于自己的不尊重，她都不会放过，虽然她所有的武器只是眼泪。她敢爱，但是她更清醒地知道，这种爱必须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平等的基础之上，她最敏感最讨厌的就是在男权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对于女性的不尊重，尤其是一个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男性对于女性的不尊重，她要以自己近乎苛刻的对于尊严的维护弥补自己明显的劣势。我们看第二十三回，当贾宝玉说出“我就是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林黛玉的第一反应是：“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些混话来欺负我。”“说到欺负两个字，早又把眼圈红了。”在第二十六回，当贾宝玉说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不受欺负，不被贱视，成为她在大观园最基本的要求。这就难怪她在被晴雯无意间拒之门外时要伤心惨淡地呜咽起来，这是在受了欺负却又无法反抗的境遇中伤心至极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