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问 贾宝玉为何说“轻薄话”
贾宝玉遭魔法之后,在王夫人处调养了三十三天,痊愈之后,重新搬入大观园。这一天百无聊赖之中走到潇湘馆,隔着窗户看见林黛玉午睡初起,边伸懒腰边长叹“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不觉心内痒将起来”,走进去问林黛玉为何“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林黛玉害羞,翻身向里面装睡着了。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有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罢。’紫鹃笑道:‘二爷到底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的是。’说着,到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黛玉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
林黛玉泪多,爱哭,但此前之哭,大抵因她小性儿多疑,近似“无理取闹”,唯独这次之哭,哭得实在有理,因为贾宝玉的话说得实在轻薄,简直可以说是“下流话”,黛玉若是不哭,就不是林黛玉了。可是让人奇怪的是,此回之前,贾宝玉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话与他以前的形象大相径庭。是不是曹雪芹把人物写“走”了?先别忙做结论,细看一下曹雪芹是怎样写的。
贾宝玉大病初愈,百无聊赖,又值春末夏初之时,身子倦怠,叫了贾芸来,说谈得没有意趣,送走了事,此时“便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劝他出去逛逛,他说“可往那里去呢,怪腻烦的”。在袭人的坚持下,他不得不走出来,“在回廊上调弄了一会雀儿,又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这才“顺着脚”来到潇湘馆。作者文心极细,说他“顺着脚”,是说他走惯了,走熟了,无意之间就走到林黛玉这里。由于自众姊妹搬进大观园之后,潇湘馆是第一次在读者面前露面,所以作者没有忘记给我们描绘一下潇湘馆的环境,“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院内是“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到窗前,“只见一缕幽香,从碧纱窗内暗暗的透出”,他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下听到林黛玉那一句长叹。这一句长叹出自《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是写崔莺莺与张君瑞在月下联诗,又在道场上见了面,彼此害起相思,崔莺莺便唱出这样一段:“翠被生寒压绣,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只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个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待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睡昏昏。”贾宝玉是读熟了《西厢记》的,岂有不知道其中义蕴的,因此他“不觉心内痒将起来”。这个痒字极可注意,这不是一般的痒,而是肉欲之痒。这样的心境,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节令,这样的对象,正是肉欲发动的最佳良机。这是贾宝玉对于林黛玉第一次肉欲的萌动。在此之前,他对于林黛玉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们看在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俩人是那样一种两小无猜的境界,虽然亲昵,绝无一丝肉欲的成分。到了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他比较委婉地用一句西厢记的唱词“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表达了对于林黛玉的爱慕。此后他们的恋爱关系已经在大观园尽人皆知,而他对于林黛玉便也产生了肉欲的要求,这犹如现代青年恋爱由信传口述发展到拥抱接吻,是爱情发展的必然阶段。曹雪芹对于人物心理的把握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们回忆一下,当贾宝玉的情思萌动之前,他的心理感觉是烦闷,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而在他的肉欲萌动之前,他的心理感觉是无聊,是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往哪里去。这种对于青少年时期的性心理的把握是极其到位的。(www.xing528.com)
但是需要我们注意的是,他虽然有了肉欲的要求,甚至冲动,仍然没有敢对于林黛玉有所表示,只是在和紫鹃调笑,原因在于紫鹃那句话。当贾宝玉让紫鹃把他们的好茶倒上来时,紫鹃说:“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言外之意,是说我倒的茶再好也不会好,只有袭人倒的才好。她是在拿贾宝玉与袭人的那一种暧昧的肉体关系开玩笑,于是贾宝玉便也顺口而出,说出了那一句话,无意间便触及了林妹妹。林妹妹是谁?岂能吃这个过儿?当场便给了他一个好看。
所以我们说,曹雪芹在这里非但没有把人物写“走”,反而把人物写得极其细腻传神,真有难以言传之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