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九问 贾宝玉如何“情不情”
小红仗着有几分姿色,本来是想与贾宝玉有所接触甚至亲近,但是由于身份太低,一直没有机会,好容易有了一个给贾宝玉倒茶的机会,又让秋纹、碧浪一顿恶毒的抢白,那一颗心便彻底冷了,转而属意于贾芸。故而第二天早起小丫头们叫她去扫地打水,她便“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可是贾宝玉却因了那一碗茶注意到小红,只因为一怕点名把她叫上来使用,袭人等人心里不受用;二则也对小红不太了解,如果万一不好,倒不好退送。这一位号称“混世魔王”的小公子,竟也有做不得主的时候,而这个做不得主,却纯是为他人着想。但是他又无法忘掉小红,早起便四处寻找,“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的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对于一个只供洒扫的粗使的小丫头竟然能够产生这种含混朦胧的情愫,怕是只有贾宝玉才会有。脂砚透露,在《红楼梦》的末尾有一张情榜,上面对于贾宝玉的考语是“情不情”,如果要了解什么是情不情,看他对待小红的态度就可略知一二了。
他被贾环烫伤,上了一脸的药,林黛玉来探望,他却不让她看,因为他知道林黛玉素有洁癖,看不得这些东西。那一种细腻入微的体贴功夫,也只有贾宝玉才会有。如果说林黛玉尚是他的红颜知己,是意中情人,这一种情分尚可称为“情情”,而非“情不情”,那么对待贾环的态度就更明显地体现了什么是“情不情”。
他由舅舅王子腾家喝了酒回来,躺在王夫人身后,彩霞拍着他,他便拉着彩霞的手说笑。他不知道彩霞已经属意于贾环,他自己是对普天下美丽的女儿都钟情,因而也想当然地以为普天下的美丽女儿皆对自己钟情。他不会想到一个美丽的女儿还会爱上除了自己之外的男人,更不会想到那个男人竟是贾环。他因此与彩霞嬉闹就不避讳任何人。他哪里会想到贾环此时已是妒火中烧,竟要用滚烫的蜡油烫瞎他的眼睛。当贾环故做失手把那一盏蜡灯推到贾宝玉的脸上,搞得他“满脸满头都是蜡油”,“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炮出来,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急得不但大骂贾环,而且把贾环的母亲赵姨娘叫来骂了一顿。可是贾宝玉怎么说?他说:“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等到第二天贾母问起,果然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www.xing528.com)
贾宝玉绝想不到贾环会成心害他,他相信那是无意间的失手,他的那一颗心想不到人心会如此恶毒。这样一对比,他与贾环人品的高下就比出来了。
我们知道贾宝玉有一个很著名的奇怪想头:“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不听又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弟兄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他对于贾环谈不到什么情感,赵姨娘视他为仇敌,更非他用情的对象,可是他在已经被他们伤害的情况下,还要为他们百般遮护,他怕的是贾母一旦知道真相,会骂赵姨娘和贾环,会生出许多事端。如果说林黛玉的“情情”专属于爱情,那么贾宝玉的这个“情不情”则已远远超出爱情的范畴,成为一种泛爱,或称博爱。它是那种幽隐于人类内心深处的那一种深刻爱意的人格化,这种爱不分种族,不分国度,不分阶级,不分性别,是一种决定人之所以为人的大爱。人类虽然由于私欲,由于贪婪与忌妒,把自己搞得很猥琐,很下贱,很恶毒,但是正因为内心深处尚有这一种爱意存在,人就还有救赎的希望,人类社会才有尚可称光明的前途。
孟子有一段很著名的话:“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这个不忍人之心,根据东汉赵岐的解释,就是不忍加恶于人之心。而这个“恻隐”之心,孟子称为“仁之端”。“仁者爱人”,仁之端即爱之端。贾宝玉的“情不情”就是这种最原始、最本质因而也最深刻的“仁之端”,即爱之端。长期以来,众多红学家很喜欢强调《红楼梦》的反封建、反孔孟之道的思想意义,在这里我想再一次强调的是,《红楼梦》固然对于封建礼教、孔孟之道有所反对,但它做得最多的是一种“扬弃”的工作,是一个弃其糟粕,取其精华,为我所用的过程,曹雪芹仅仅根据本土思想文化资源就为中华文明的更新发展指明一条道路,贾宝玉的“情不情”就是一个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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