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女儿一生为谁忙？

第一四四问　宝玉一生为谁忙

元妃省亲结束，贾府“人人力倦，各各神疲”，“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得脱得的”。“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作者总是忘不了把王熙凤与贾宝玉对照来写，这仅是就俗事来说。其实宝玉虽说闲暇，却是最忙，他是一个“无事忙”。我们看这个第二十二回，就知道他怎么忙了。

宝钗过生日，贾母出资摆酒唱戏，大早起贾宝玉就来找林黛玉，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他说：“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谁知林黛玉却不买他这个账，反而说：“你既这样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回子犯不着着人，借着光儿问我。”黛玉善妒，此时正在为宝钗过生日有些气不顺，宝玉一下就撞在枪口上。好在宝玉天生善于做小伏低，两句话哄好了黛玉，两人“携手出去”。

在看戏时，因为宝钗为宝玉念了一曲“寄生草”，宝玉“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绝，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却说：“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到《粧疯》了。”当众抢白他一顿。宝玉受这个受惯了，也不予计较。最严重的是唱完戏后，贾母因喜欢一个扮小旦的和一个扮小丑的，叫到跟前格外赏赐。王熙凤说这个扮小旦的活像一个人。当时宝钗、宝玉都知道像谁，都没敢说，唯独史湘云大咧咧地说：“到像林妹妹的模样。”宝玉听了，忙向史湘云使一个眼色。就这一个眼色，惹出了一场风波。(www.xing528.com)

看罢戏，史湘云回到屋里就命丫头翠缕收拾衣物，说明天早起就回去，不在这里看别人的鼻子眼睛。宝玉听了赶紧过来拉着湘云的手加以解释：“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若是别人，那怕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这一番话可说情真意切，可是史湘云毫不买账，反而摔手说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及至宝玉赌咒发誓说他并无别心，史湘云又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贾宝玉这一鼻子灰碰得可不轻，一番好心全被当了驴肝肺。可是这还是轻的，等他到了黛玉那里，黛玉干脆不给他开门，他在门外呆站半天，林黛玉以为他走了，才打开门，他才能够进去。进去了，林黛玉的话可就更难听：“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个平民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轻贱了呢？是这个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到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按一般人看，这两位小姐的脾气可都够大的，而且都是诚心拿贾宝玉当出气筒，贾宝玉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受夹板气。可是贾宝玉却不这样看，他很形而上，他由眼前的事件马上便想起目下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起才听到的那一曲《寄生草》，“不禁大哭”，于是写下“你证我证，心证意证……”那一段偈语。

周汝昌先生曾经说过，贾宝玉对待女儿的最大特点就是“体贴”，这一段描写可说把他的“体贴”写到了极处，他心中根本没有自己，只有自己心爱的女儿，他用全部身心呵护着女儿那一颗玻璃一样透明且脆弱的心。当这种呵护遭到误解，他便即刻万念俱灰，即刻推向到宇宙人生的极处。由此可见，他是把呵护女儿视为终生事业来做，他的一生就是为此忙碌为此烦恼而不知疲倦。他认为天地山川之灵秀只钟于女儿，男人都是渣滓浊沫。他呵护女儿，就是呵护世间仅存的美，是呵护一种纯净，一种境界，更是呵护一种天意。这种天意就是人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未来。当深陷于泥淖之中尚不自知的人类在污泥浊水中愈陷愈深时，这种呵护就凸现了他的救度价值。他在这种呵护中献身，更在这种呵护中提升，把自己提升到“女儿一样的人品”，他因此成为闺阁挚友，俗世废才。正因其废，方显其用。他虽难说是一个救世主，但起码是一个传达神谕的智者，第一个进化为女儿的男人。他用自己的行为向人们昭示，作为渣滓浊沫的男人也并非无可救药，只要认真做一番皈依清洗的工作，尚有可造之机，他因此为人类指出了进化的前景。因此他的忙就不是“无事忙”，他忙得很有道理，很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