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八问 袭人因何又下规箴
第二十一回的回目是“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我们知道,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就已经正式和宝玉谈了话,与他约法三章,怎么只隔了一回,袭人就又来对贾宝玉痛下规箴?是不是太频繁了些?而且这还是在大正月里,与上一回的谈话充其量仅隔四天,这样写,在章法上也未免重复。可是细看此回,却又不尽然。
事情的起因是头一天晚上,宝玉等人都在贾母房中闲话,一直到二更多,宝玉才送黛玉与湘云到黛玉房中。第二天天方明,宝玉便披衣趿鞋到了黛玉的房中,此时黛玉与湘云还在睡着。等到黛玉、湘云起来,宝玉先是就着湘云洗脸的剩水洗了脸,又央求湘云为他梳了头,等到袭人来到,早已梳洗过了。于是袭人便生气,等到宝玉来到屋里,袭人便说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你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指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这个问题不可谓不严重,一个丫头,见到姊妹们为小主子梳头,竟至敢对小主子说:“你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岂不胆大包天?在此之前,袭人可从未敢这样过。
细绎书文,我们可以发现,这时虽然距离“良宵花解语”仅仅四天,可这四天对于袭人来说却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首先是身份变了。在第十九回之前,袭人不过是一个被小主子收用的丫头,前途未卜,小主子究竟对她怎么办,还是一个未知数。在第十九回,她以终生命运做赌注,拒绝了母兄要为她赎身的主张,一心一意跟定小主子,又趁机与小主子公开摊牌,以至于小主子说出“你这里长远了,不愁没八人轿你坐”这样的话。她彻底放心了,小主子的心意已经明了,她已经做稳了小主子的准姨太太,那一种身份地位可就比一般的丫头高出许多。于是她对于小主子的责任心就更加强烈,对于小主子的前途就更加关切,对于他的言行就负起了更为重大的责任。如果说以前他对于贾宝玉还仅止于规劝,那么现在她简直就是管束了。因为在她的心中,贾宝玉已经不单是小主子,更是“她的”人了。(www.xing528.com)
其次是对象变了。在十九回中,袭人劝诫宝玉的还仅是改掉爱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与那爱红的毛病,这还是和丫头们的勾当,她还没有胆量把攻击的矛头指向那些主子小姐。如今随着身份的改变,攻击的对象便也升级,对准了那些主子姊妹。她是和贾宝玉发生了肉体关系的,他知道贾宝玉已经渐知人事,知道少男少女过度亲密会造成什么后果。她最担心的倒不是贾宝玉和丫头们胡闹,丫头们的性命都在主子的手里攥着,何况身子?在贾府这样的人家,那是很普通的事情。她最担心的是贾宝玉和那些姊妹的关系,一旦闹到发生了和她发生的事情,必定造成家族最大丑闻,会引出什么严重后果难以预料,说不好就会断送了贾宝玉终生的前程,那样一来她的前途也就葬送了。不论是为贾宝玉还是为自己,她都有责任来加以制止。就如她所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在那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代,贾宝玉与林黛玉、史湘云的亲昵确实过分,她进行一番箴规,于礼法上完全站得住脚。
再次是心境变了。说到底,袭人采取这种激烈手段对贾宝玉进行规箴,还是出于嫉妒心。服侍宝玉梳洗本是她的专利,如今见到史湘云为宝玉梳头,就像官员被人篡夺了权力,那一种妒忌难以言传。本来在第十九回之前,她断然不敢有这种妒忌之心,就是有,也不敢公开表达。可是如今她的身份地位改变了,她便敢于妒忌,而且敢于公开表达这种妒忌了。不但公开表达,她还要寻找同盟,以期加强对于贾宝玉的约束力,于是她寻到了薛宝钗。她知道薛宝钗与林、史二人迥然不同,她敬重薛宝钗的端庄识礼,因而她才对薛宝钗说:“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继而又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傍风。”这是一个心思极细的姑娘,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旁人说这种话,这是她抛出的一个试探气球,目的是探薛宝钗的口风儿。果然薛宝钗“听她说话有些识见,便在炕上坐了,在慢慢闲言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最后的结果是认为袭人“深可敬爱”。在不知不觉中,一个针对贾宝玉与林、史关系的同盟已经初步结成。袭人这个对于生活、对于前途充满理想与热情的姑娘,开始采取实际的步骤,向着理想迈进了。她的这个理想,虽然现在还不太明晰,但不久就会明晰起来,那就是让贾宝玉娶薛宝钗,贾宝玉只有娶薛宝钗,才会得到些约束,才会走上正途。而且薛宝钗宽厚平和,待下人极是仁慈,对待袭人也不会错到哪去。无论是为贾宝玉着想,还是为袭人自己着想,这都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寥寥数笔,便能曲尽人性的全部复杂,这种手段,在中华文学史上,唯有曹雪芹能办。通过这一段“贤袭人娇嗔箴宝玉”,曹雪芹先生简直把袭人写活了,而因为有了上面所说的几点不同,这一段描写在章法上又与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形成“特犯不犯”的一个典型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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