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四问 何谓“情不情”
袭人回到怡红院中,宝玉问起在她家见到的那个穿红的女孩子是袭人什么人。袭人说是她的两姨妹子,宝玉便赞叹几声。袭人便冲撞他几句,宝玉便不说话。“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到生在这里。’”在这句话的下面,己卯本有一段较长的脂评:“这皆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代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为囫囵不解,妙甚。”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把全部评语引在这里,是因为这一段评语非常重要,由此我们可以知道,《红楼梦》的结尾也和《封神榜》《水浒传》一样,排出了一个情榜,在情榜上面对每一个人下了考语,贾宝玉的考语为“情不情”,林黛玉的考语是“情情”。
何谓情不情?
顾名思义,就是贾宝玉与林黛玉恰恰相反,林黛玉的爱情很专一,只对有情人用情;贾宝玉的情却很普泛,不仅对无情之人也用情,就是对无情之物也用情。也就是在这一回,书中对于贾宝玉的这个“情不情”做了很精当的描写。(www.xing528.com)
这一回的开头,就写贾宝玉到宁府去看戏,可是戏都是俗滥不堪的热闹戏文,他不喜看,于是想起宁府之中一小书房内,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来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于是他便独自来望慰那美人了。一轴画,与他何干,只因为上面画得是美人,又极画的得神,他便也惦记着,怕她寂寞,要来望慰。这便是“情不情”的具体写照。可是他看到的不是美人,却是小厮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做那警幻所训之事。他惊吓了两个孩子的好事,女孩子跑了,他却在后面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茗烟在后面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他问茗烟那丫头几岁了,茗烟说大不过十六七岁。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小厮与丫头偷情,这是多么大的事情,可是贾宝玉只当无事一般,他所关心的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丫头害怕,所以在后面喊了那一嗓子。及至知道茗烟连那丫头多大岁数都不知道,越发替那丫头不平,连叫可怜。丫头与他何干?可是他那一种关切之情,简直让人绝倒。这便是对于无情之人亦用情的绝好写照。到后来在袭人家里见到她的两姨妹妹,他又无端地赞叹,竟说出了前面所引那一句话。这一种用情,可谓用到家了。
贾宝玉生于富贵之家,长于温柔乡中,内有贾母宠爱,外有元妃关注,他的父亲纵然想管教他,也不敢过于严厉。因之他的心灵状态是自然的,没有受过任何挫折与扭曲,这种自然的心灵状态是什么状态?就是这种普泛的用情,是对于任何美好事物的不附加任何条件的爱意。这种自然的心灵状态也应该是任何一个人的普遍的心灵状态,只可惜在繁嚣的世俗生活中,层层的积垢把人们这种本真的自然的心灵窒息了,因而生出种种罪恶与丑陋。也正因如此,贾宝玉这种自然的本真的心灵状态才显出怪异难以理喻。曹雪芹写出贾宝玉这个形象,正是想告诉人们,你们目前的生存状态是不自然的,扭曲的,人类本真的自然的心灵状态应该是一个情字,一个普适的情字。因此贾宝玉的“情不情”与警幻所说“意淫”实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
这就让我想起孟子一段很有名的话:“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所谓不忍人之心,按照东汉赵岐的解释,就是不忍加害于人之心,亦即普泛的同情心、爱心,孟子把这种不忍人之心称为“仁之端”。贾宝玉的普泛之情,正源于孟子的这个“不忍人之心”。所以我说,《红楼梦》确实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反对封建礼教的冲动,但它并不是同时一股脑儿地反对儒家学说,他只是想廓清长期俗世生活附加于儒家学说之上的积年尘垢,还其清新活泼的本来面目,把中华文明中最精华的东西彰显出来,从而给走入末路的中华文明开出新局。因之这部书也就同书中的贾宝玉一样,因其本真天然而显出怪异,表现为一种强烈的创新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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