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三问 袭人是千古良婢吗
薄命司的判词这样评价袭人: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可怜公子无缘。一个“枉自”,一个“空云”,似乎给袭人定了性,她不是一个正面人物。闹得许多读者读罢《红楼梦》,都对于袭人没有好印象,最主要的理由还是判词中说的,她没有从一而终,既和贾宝玉发生了肉体关系,后来又嫁给了蒋玉菡。这种要女子从一而终的要求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具普遍性的东西,也是最丑恶最不人道的东西。如果我们今天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袭人,把她的未能从一而终抛开不顾,那么袭人可称千古以来难遇的好婢女,好就好在她敢于规劝宝玉。一般的婢女都是主人喜欢什么就提供什么,以结主子的欢心,她不,他是主子不喜听什么说什么,良药苦口,一片婆心。
在贾府婢女中,袭人是曹雪芹用力最大,描写最为周到细致的一位,她的出场次数之多可称诸婢之冠,在第十九回之前,曹雪芹就已经对她做了多侧面的描述。在第三回黛玉入府之时,曹雪芹就已经对袭人做了较为详尽的介绍:“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她一出场就点明了她的这种脾性。第二次是在第六回,贾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之后,与她发生了肉体的关系。在第八回贾宝玉醉闹绛云轩时,是她劝住了要撵奶妈的宝玉。后来在第九回,宝玉入学堂之前,袭人说:“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究怎么样呢?”明确说出了她对于宝玉最大的担心:不务正业。如果说以前书中对于袭人的描写还是用侧锋闲笔的话,那么在这个第十九回就是正式为袭人立传,正面写她对于宝玉的规劝。
因为在第十九回,袭人遇到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是脱离奴籍,成为自由人,还是继续留在贾府当奴隶。她决绝地选择了后者。之所以做出这种抉择,是因为她“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她离不开宝玉。固然,我们可以说她期待着正式成为宝玉的小妾,可是即使成为小妾,也仅是一个大奴才而已,比起做一个自由人,正式为人妻,为人母,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她即使有一些奢望,也仅只到小妾为止,没有更高的奢求,所以当贾宝玉说“你这里长远了,不愁没八人轿你坐。”她立即说:“这个我也不希罕,也没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总坐了也没趣。”我们应该相信,她对于宝玉是真有情感的,她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宝玉,她的荣辱沉浮都与宝玉紧密相连。而这个宝玉又是一种极不务正业的脾性,因之她要规劝他,把他往正路上引,这应该是情理之中事。(www.xing528.com)
这是一个极有城府,极有韬略的丫头,我们看她规劝宝玉的方法步骤就可领略她的韬略。她先是假意说要出去,弄得贾宝玉泪痕满面地躺到床上。她看到了贾宝玉对她的真情,更看到了贾宝玉那一种绝望,她在贾宝玉绝望之时才痛下规箴,说出:“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安下心要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若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弄得贾宝玉连叫好姐姐,说:“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这之后袭人才说出他需要改正的缺点毛病。一番话说得既温柔委婉,又义正辞严,别说宝玉,就是读者也觉有理有据有节。她是要宝玉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正经人,有用之人,成为一个能够挑家立业的好男儿。这样既可使宝玉归入正途,又可使自己终身有了依靠,于人于己,这个情感都是真实的,用心是善良的。可惜她所遇到的对象是贾宝玉,贾宝玉的毛病是一个袭人难以规箴的,就在贾宝玉信誓旦旦地保证要改了那“爱红的毛病”之后,第二天,他去探望黛玉时,脸上就“挂出了幌子”:蹭了一块胭脂膏子,是“替他们滔漉胭脂膏子”时弄上的,说明他压根儿就把袭人的规箴做了耳旁风。
曹雪芹写人写事,从来不像那些平庸的作者,强分好人与坏人,正确与错误,很喜欢把许多合情合理的诉求放到一起。许多合情合理的诉求放到一起就产生矛盾,故事就在这种矛盾中展开了。这样一种手法较比那些平庸的“二分法”,无论在社会学上还是在美学上都高明许多,都有利于写出生活的某种本质的东西。因此我们看待袭人这个人物,就不能够简单地把她看成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一个只想往上爬的人,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吧儿”。而应该看到,这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一个有着自己生活理想的女儿,一个有着自己独特爱情的女儿。她后来嫁了蒋玉菡,因为书的后半部是别人所续,我们无从悬拟那是在一种什么境况中发生的事情,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她即使嫁了蒋玉菡,境遇也不会幸福,因为我们读《红楼梦》的时候,有一个基本的前提不能忘记,就是曹雪芹笔下那些美丽的少女都是“薄命司”中人,无论她们怀有如何不同的人生理想与追求,无论她们在生活中怎样挣扎,最终都难逃悲剧的宿命。挣扎得越卖力,这个悲剧性也就越大。在这个前提之下解读书中人物,会使我们生出无尽的同情与慨叹。对待袭人,也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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