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问 “铁槛寺”与“馒头庵”是生死极限吗
铁槛寺是贾家寄灵之所,馒头庵是凤姐下榻之处,两处相隔不远,两处的名字出处,通行本有很好的注释,都来自一句古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后来进入大观园的妙玉也最爱这句诗,乃至自称“槛外人”。
如果把铁槛视做生之界限,那么馒头庵就是死之归宿,曹雪芹把这样两个地方放在一起,让书中两个最主要人物活动一番,不可能没有深意。
刚刚把可卿的灵柩寄放在铁槛寺,王熙凤就住进馒头庵,此时的凤姐儿可谓志得意满,风头正健。她刚刚主持了四十余天浩大丧事,贾府上下,交口称赞,能力才华得到充分展示,威信空前提高。她有些目空一切了,以为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办,“凭你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她便遇到了静虚老尼,这个“秃歪辣”确实歪辣得可以,她要拿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情请凤姐儿来帮忙。她先用软语试探,遭到拒绝后,又用激将法勾起凤姐的兴头,再用大笔银子坚定凤姐的决心,最后用一番奉承话满足凤姐的虚荣。自谓聪明过人的王熙凤,就在这一步一步的奸诈诱引之下,自己钻进了一个死套儿。她连阴司地狱都不怕,何况人间官府?只几句话,就取了两条年轻的性命,而这不过是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与财势欲。她在馒头庵里做这等事,分明是在“作死”。她已经走进坟墓却还不知,把坟墓当作展示能力施展抱负的平台。目前我们还很难猜度凤姐最后的命运途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她生命的后半段,这个馒头庵与这个静虚老尼肯定还会出现,那两个冤死的青年也不会白死,肯定会成为造成凤姐儿最后灭亡的重要原因。生命最辉煌的时刻往往与死亡同时降临,人们却往往把死神的敲门声当作拥戴的掌声。(www.xing528.com)
秦钟也在馒头庵里找到了归宿。他原本抱怨“贫富限人”,在宝玉面前深感惭愧。可当他进入贾家学堂,住进荣府的深宅大院,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以为那贫富界限已被他打破,已经阔步迈上更高的层级,也有些得意忘形起来。他不但在学堂里与那香怜玉爱勾搭,还胆大包天到在贾母的房中搂着小尼姑智能做那暧昧之事。在贾府,唯有他做出了这种难以想象的事情。秦可卿是他的姐姐,在送灵人中,他是唯一的家系至亲,可是他毫无悲伤之色,更无悲伤之情,来到馒头庵里,寻智能做那风流缱绻之事。这不但在旧日礼法中悖逆天伦,就是在通常人情中也太过分了,他也是在“作死”。他在坟墓里寻欢作乐,把死亡之地做了高唐十二峰,把骷髅做了鸳鸯枕。人生欢乐达至极点,接下来,就是一落千丈的死亡深渊。
贾宝玉则在坟墓中历经生死极限而浑然不觉,要觉悟,须待今后漫长的时日中回思咀嚼。一方面是俗世世界权势欲的高度释放,一方面是情感世界情欲的最后喷发,他在两个世界中天真无邪地游走。一种纯情,两种欲望,泾清渭浊,历历分明,他在生死之间嘻笑自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们只能叫作“平常心”。这个词如今已经被人用滥,在俗人眼中口中,那不过是万念杂陈之肉团心而已。实际上那是指无染污、无造作、无分别、无对待的本真之心。这颗心本来具有,人人俱有,但因无明障蔽,欲念杂陈,因而迷失无所。只要看破万象,放下生死,就可一悟顿超,直指心源。但是众生迷妄,认假为真,执着于俗世鸡虫得失,瞬间苦乐,流荡游走,迷途不返。曹雪芹生恐凡愚读者不知此意,特地在此前安排了宝玉在村庄之中与二丫头的一段说不明道不清的情愫,告诉人们只要依着本真之心本真之情,人间便是天堂,即使人间不容此情,离恨天上尚有存身之地。宝玉正是靠这一个情字,与佛家的本真之心划清了界限。佛家的平常心是空寂之心,如一面镜子,本身无物,却映照万物。中国人来了是中国人,外国人来了是外国人,来了不迎,去了不送,如如不动,了无一物。宝玉的本真之心却是一种纯情,如一股鲜活的泉水,在天地之间自由地流淌,落叶尘埃,渣滓浊沫,都可以厕身其中,但无损它的鲜活与流动。它本身就是一种清洁剂,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可以洗去山川大地千百年累积的尘垢,洗出一片崭新的天地。在这样一种纯情面前,无有高下,无有分别,无有对待,天地万物,都为情生,都为情灭。生为情,灭为情,既有情在,则无有生灭,无有生死。与其说人之初性本善,不如说人之初情本真,那个时候欲与情没有分别,善与恶没有分别,统是一片本真状态。到后来,财产出现,权势出现,地位出现,身份出现,人世间便成一片你争我夺、互相占有的欲望之海。人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曹雪芹在铁槛寺与馒头庵之间,在生与死的界限之间,为我们演说清凉法音,那仍然是一片纯情的世界,欲与情归为一体,善与恶归为一体,泯没一切高低贵贱身份地位的分别,人们因情而永生。
可惜,此情仍然不为俗世痴愚之人所领悟,所以曹雪芹让宝玉在馒头庵之中按住正在与智能风情万种的秦钟,他按住的是滑向死亡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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