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收拾贾瑞,是她向男人发动的第一场进攻。她很有战术意识,知道从最薄弱环节突破,拣最好打的先打,果然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倒霉的贾瑞,无端地被曹雪芹拉来作为男人的代表,用性命为王熙凤祭刀。可怜的是他病入膏肓之时尚不觉悟,还在迷恋王熙凤的美色。这个时候,“风月宝鉴”出现了,他是被宝鉴里的王熙凤招进去几番云雨,才最终身亡。他实际是死于自己的欲望。那么这“风月宝鉴”就不仅仅告诫人们不可“妄动风月之情”,而是人生的一面镜子,它告诉人们“色即是空”,它还告诉人们:欲望即死亡。
但是人是生活在欲望之中的,欲望是人类的本质特征,没了欲望人就不再是人,不是超凡入圣的仙佛就是呆傻痴愚之辈。人最根本的欲望无非三种:权势欲、财富欲、性欲。在中国封建社会,这三种欲望为男子之专利,女子不得沾边,沾上就不是好女人。男子可以做高官,发大财,广置姬妾,这都是有出息有脸面的事情。可是女子却不行,她们既无参政的权利,更无经营的条件,她们的全部生活范围就是闺房床笫,只有性欲是属于她们的,但也只限于满足男子的欲望,若超出一点儿,有了分外的要求,那便是“淫荡”。男子勾引女人是风流韵事,女子勾引男人就罪不容诛。乾隆皇帝到民间拈花惹草,至今在影视剧中为人乐道,可是武则天置男妾,则未见有人歌颂,可见这种意识影响之深。其实事情非常简单,同样是人,理应平等。这个事情能干,一起干,不能干,一起不干,凭什么一半人能干,一半人不能干?于是有女人站出来要做那争取平等的事情了,第一个就是潘金莲。
既然属于女人的只有性欲,那么性欲就成了潘金莲进取的动力和杀人的利器。为了满足性欲,她用毒药杀死了亲夫武大郎,同样为了满足性欲,她用性药杀死了再嫁之夫西门庆。在西门庆的淫威之下,她竟然敢于与小厮偷情,与女婿幽会,她已经不再是满足男人性欲的工具,而是把男人当作满足自己性欲的工具,在这一点上她取得了和男人一样的权利。但是她最终死于男人手下,连心肝都被挖了出来,至今她还作为淫荡女人的代名词,受到所有男人女人的唾弃。我在这里不想为潘金莲翻案,只想指出,在潘金莲这种近于疯狂的性欲当中,在争取性欲满足的极端手段之下,已经隐隐约约透露出男女平等的要求,这无疑属于新兴资产阶级“自由平等”范畴之内的事情。“二八佳人体如酥,腰悬利剑斩愚夫。虽然不见头颅落,暗中教你骨髓枯。”这是《金瓶梅》当中的一首诗,纯粹的男性话语,从男性的角度对潘金莲之流做出的评价,但也隐隐透出男性对于女性的恐惧。这与“风月宝鉴”的意味极其相似。(www.xing528.com)
很有可能,在《红楼梦》旧稿中,王熙凤是一个三欲齐全的人物,权势、金钱、性欲,她都要占有。可是曹雪芹在不断的修改中淡化了性欲的内容,把她的欲望集中于权势与金钱上来,她就成为与历史上任何女子迥然不同的奇女子,她完全抛弃了潘金莲那种通过性欲满足要求平等权利的最原始最朦胧的要求,她是大张旗鼓,披挂上阵,要在男人的天下实行武装割据,打出一片自己的江山。
秦可卿死了,死于贾珍之手;贾瑞死了,死于王熙凤之手。如今杀死一个女人的男人,来向杀了一个男人的女子恳求,请她出山,治理整顿,把家政大权拱手送上。我们看书中描写王熙凤是多么信心百倍,成算在胸,一心要在小试牛刀之后,大展宏图,以实现向男子展示实力,向男子正面进攻的意图。第十三回的回末有这样两句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古人历来把齐家与治国同等看待,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事业,可是如今要一个女子登场了,这无异一出“穆桂英挂帅”。仅仅从这两句诗我们也可看出,曹雪芹确实是把王熙凤作为脂粉英雄来看待,在她的面前,一切拖青纡紫的高官显贵都失了颜色。从这我们也不难理解第五回中王熙凤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她的全部悲剧是生不逢时,她是在一片无法逆转的颓败潮流中迎潮而上,最终也要被这股潮流无情淹没。“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移之王熙凤,恰如其分。
书中一个细节值得注意:“贾珍忙向袖中取出宁国府对牌来,命宝玉递于凤姐……凤姐不敢就接对牌,只看着王夫人……宝玉早向贾珍手内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这实际上代表着宁国府家政大印的对牌是宝玉“强递与凤姐”的,而且推荐凤姐来主持家政的也是贾宝玉。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这个不问俗事的“绛洞花王”?曹雪芹是在明确告诉我们,荣宁二府,大观园中,最大的反叛就是这两个人:贾宝玉和王熙凤。贾宝玉反叛的最大特点是背叛自己的男性角色,王熙凤反叛的最大特点是背叛自己的女性角色,他们是在背叛自己的社会角色当中突显了反叛社会的巨大意义。我们读《红楼梦》,抓住这一点极其重要,由此可以读出许多不同的意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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