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问 宝钗怎么会穿“半新不旧”的衣服
人为什么穿衣服?御寒、遮羞、修饰而已,岂有他哉?
可是细究起来,却又不那么简单。人类自从分化为阶级,出现等级社会,衣服就不仅具有使用价值,更具有了价值,成为价值符号。也就是说,穿什么衣服,成为人的社会地位的象征。在旧中国,这种象征不像今人那样,有钱的穿名牌,没钱的穿假名牌,等而下之者到早市买杂牌,一切决定于货币拥有量。那个时候什么人穿什么衣服是由中央政权明文规定的法规,违反了要治罪。官员自不必说,哪一级官员穿什么料子,用什么颜色、花纹,系什么腰带,都有明确规定,不得僭越。就是在“庶民”这个阶层,不同的人也要穿不同的衣服。比如明朝就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纱、绢、布,商人就不行,商人只许可穿绢、布,不许穿绸缎。不仅商人本人,就是农民家中有一人经商,则全家都不能享受农民待遇,只能享受商人待遇,只穿绢、布。当时政府实行重农抑商政策,故此在穿衣上面也要体现商人的社会地位比农民低。当然,规定是规定,实际执行起来未必彻底,商人有钱,穿一些僭越的衣服也是普遍现象。不但衣料有规定,衣服颜色也有规定,农民只许用黑、蓝、褐色,其他如大红大绿都不许用。只有在结婚时新娘子可以穿凤冠霞帔,那本是官员家属的礼服,允许庶民在结婚时使用,表示对于婚姻家庭的重视。
这样衣服就具有了名片的功能,哪一个人在宝塔形的社会结构中占据什么位置,由衣服就可一目了然。但是人们的爱美之心难以抑制,许多人都力图在本阶层的规定当中穿出特色,倒也花样百出。在明代,仅仅褐色一种,就可细分出二三十种不同的颜色,因此衣服的名片作用就得以扩大,不仅体现不同社会地位,在同一阶层中还可体现本人的兴趣爱好修养等等复杂的东西。故而在旧日小说中就很重视人物的服饰描写,把它作为描写人物的重要手段,就连一些民间艺术,比如评书、鼓书当中,也很重视人物“开脸儿”。“开脸儿”不仅描写容貌,还要描写服饰。(www.xing528.com)
《红楼梦》第七回中薛宝钗服饰的描写,可以作为这种艺术手法的集中体现。对于薛宝钗的正面描写,开始于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但是这一回没有写宝钗的服饰,只写她“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因为第七回只是一个序曲,为第八回宝玉探病做引,所以不写她的服饰,集中笔墨写她的病与药,更多篇幅留待以后写金、玉相逢。曹雪芹叙事绝不肯做一直笔,往往把一件事情截断,先叙一节,用别事岔开,以后再叙,形成简短错落的笔势,此为“横云断岭”之法。这种手法目前小说作者不大擅长,倒是在电视剧中常见。第七、第八回写薛宝钗,正是这种手法的纯熟运用。用脂砚的说法,第八回方是宝钗“正传”,故尔书中让贾宝玉没进宝钗的屋子,就先让他看见门上挂的帘子,“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等到贾宝玉掀帘进去,我们看到,薛宝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然后,作者就一反上一回对宝钗服饰忽略不顾,给我们做了一个细致的描绘:“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
先看这个“纂儿”。旧时妇女在较比正式场合戴髻,那是一种用金、银丝或者马尾、纱编成的假发套,上面插些珠翠簪钗之类。平时家居,则把头发松挽成一个纂。薛宝钗挽的这个纂儿,大约就是《金瓶梅》中常写到的“杭州纂”,源起杭州,后来通行南北,具体式样没有定规,可以发挥创造力。时至今日,留长发的少女少妇们洗完头后也喜欢把头发松松挽于头上,就是这种纂儿的遗制。
蜜合色就是蜂蜜一样的淡黄色。“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玫瑰紫指衣料的底色,是紫玫瑰花的颜色,“二色金”指用织金技术织成的花纹。织金是我国一项古老纺织技术,分为“缕金”和“捻金”,缕金是把金箔切成细缕,织进绸缎之中,捻金则是把金缕捻成线再织进绸缎之中。“二色金”说法不一,有人说是用金之外,再用一些银来装饰。也有人说就是上述两种织金的交替使用。银鼠是一种产于东北山林的名贵皮用鼠类,皮毛可御轻寒,比肩褂则是一种类似马甲的半截袖外衣。葱绿色就是黄绿色,绫是一种有花纹的丝织品。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看来,薛宝钗这一身家居便服就已足够奢华,可是曹雪芹写了这样一句话:“一色半新不旧,看来不觉奢华”。为什么要这样写,我想应该有两个原因,一是写这“半新不旧”,正是为了写那势家豪族的奢华。我们回想一下林黛玉入府,初到王夫人处,王夫人室内炕上“设着半旧青缎引枕”,地下的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都是半旧的东西。可是正是从这些半旧的东西之中,那一种豪华气象已经隐隐而出,这才是真正的势家旧族,与一律簇新的暴发户迥然有别。只有真正经历过富贵的才能够这样写,这就好比穷措大写富贵诗,满纸金玉,终归不像,真正见过的人用一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则全部写出。我们由薛宝钗这一身装束,不是也能够体味出那一种不事张扬的富贵之气吗?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用衣服衬出了薛宝钗的风神气度,她生在绮罗丛中,却没有世俗富贵气,一切都很平淡,不但衣服穿得半旧,脸面上也不施脂粉,反倒显出一种天然的美态。故而书中评价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一个标准的旧时大家闺秀形象,就用这几件衣服几句话,活脱脱呈现在我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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