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问 焦大是奴隶还是奴才
在古汉语中,奴隶与奴才都指奴仆,在“奴仆”这个含义上是同义词,但若把这两词注入现代含义,则有区别。虽然两者都没有人身自由,都为主子从事无偿劳动,可奴隶是被迫的,奴才是情愿的。也可以说,甘心做奴隶的是奴才,不甘心做奴才的是奴隶。
第七回凤姐带宝玉到宁府赴宴,宝玉在那里会了秦可卿的弟弟秦钟。晚上,管家赖二派下人焦大送秦钟,于是焦大出场,展开一顿极其著名的痛骂,最后被主人捆起来拖往马圈,塞一嘴马粪。
在许多人心目中,焦大是一个敢于反抗的奴隶,坚持正义的劳动人民。果真如此吗?我们可以看一下书中的具体描写。
从贾珍的妻子尤氏口中我们知道,焦大自幼就跟着第一代宁国公做奴隶,他这个奴隶做得艰难,要跟了主子去打仗。这个细节与满洲旧俗有关,满洲人披甲当兵,习惯带上几个奴仆,他们叫“包衣”,平时伺候主子,打胜仗了帮主子抢东西。焦大倒霉,赶上打败仗,由死人堆里把主子背出来。没吃的,自己饿着,偷了东西给主子吃;没水喝,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己喝马尿。这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义仆”,仅从这点看他就不是奴隶,是奴才,奴才中的极品。也因为有这样大的功劳,所以贾家对他极其纵容,不但贾珍不招惹他,就是贾珍的父亲贾敬也不招惹他,他是一个有脸面的奴才。(www.xing528.com)
他便有些居功自傲,有些倚老卖老,在奴才堆里称尊做祖。他骂街,首先是他喝醉了,不喝醉未必会当人大骂,积年老奴,这个规矩不会不懂。其次,他首先骂的是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着我了。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忘八羔子了。”赖二纵然是总管,也毕竟是奴才,像焦大这种功劳大,资历深的大头兵,老前辈,骂几句资历浅年纪轻的领导,也属正常。可是他不该让主子听见,尤其是有荣府的王熙凤和贾宝玉在场,这就让宁府的主子下不来台,于是贾蓉才命人把他捆起来。这一捆把焦大的一股浊气捆出来,才骂出了决定性的话:“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这样的骂街可说直指痛处,所以许多人以为这是对于贾府统治者荒淫无耻生活的揭露。我说这是揭露不假,可是要看他的动机,焦大是真正站在主子的立场,为主子的长远利益着想,才把心里话说出来,和朝廷上那些忠臣为皇帝的长远利益着想指摘皇帝的毛病一样,一片忠心可对天。
我们可以回到第五回,看一看当警幻仙姑把贾宝玉领到太虚幻境,回答其他仙姑的质疑时说的话:“……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已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者。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诡谲,虽聪明灵慧略可玉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道……”故此他们请警幻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再让他跳出迷人圈子,故此方有了贾宝玉太虚一梦。我们看焦大的骂是不是宁、荣二公的心声?这确实是一个与主子息息相通的忠诚奴才,一种严重扭曲的人格。
鲁迅先生对于中国人的奴气有过很深刻的揭示,他曾说中国的历史可分为两个时代,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与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他也曾指出焦大是贾府的屈原。其实焦大不仅有奴才气,更有皇帝欲,他对主子忠心耿耿,在奴才群里却要称尊做祖,这种奴才气与皇帝欲的完美链接,形成国人心理某种深层结构。论其根源,则与长期以来儒家孝悌为本的教育模式有直接关系。每一个人在父亲面前都是奴才,毫无人格可言,等到儿子成为父亲,又反过来以同样手段对付自己的儿子。儿子与父亲的双重身份,双重境遇,造成国人双重性格,双重心理。这是一种很具战略眼光的教育模式,稍微扩大一点儿,放到社会生活、政治生活中去,就可见出它的深远意义。皇帝是豪华版的父亲,父亲是袖珍版的皇帝。大臣是豪华版的儿子,儿子是袖珍版的大臣。在家尽孝,在朝尽忠。一个孝道就把个人、家庭、社会全部打通,连为一体。家庭秩序稳定则社会秩序稳定。所以《论语》中说:“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历代皇帝推崇儒家教育,秘密就在这里。我在这里并不是反对当今人们呼吁的对于父母的孝道,那完全应该,只是想说当我们这样做的时候,必须与旧时代的孝道做出分别,不要把那一种皇帝欲与奴才气带进来,要有一种平等意识,一种对人的尊重。
焦大是委屈的,一片忠心却换来一嘴马粪。忠臣蒙冤的结果,必定是小人当道,贾府的败落已经难以挽回。这就是焦大这个艺术形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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