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怀圣寺的故事
郑师许
大约在十三年前的时候,我有一天读一本西史(书名经已忘记),有九世纪末年,Banshoa(黄巢)攻陷Hhanfou(广府),杀死阿剌伯商民凡十二万人的话,于是引起我的好奇心。后来适值梁任公先生来东大讲书,我便以此问他,他说:“在唐时阿拉伯人侨商我国者所作游记中,确有此项记载。”他拿了乃劳特(Reinaud)的《印度中国闻见录》给我看。据说,黄巢攻陷Hhanfou时,在回历二百六十四年,杀死回回教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Magipat教徒凡十二万人。我当时一想:“唐时侨居广州的外人这般的众多,宗教又这般的复杂,在我们广州必定要留下多少风俗、美术或至建筑物,何以中国书籍一点记载也没有呢?”当时也没有细心去考究它,久久便忘记了。
直至前几天,我遇见了叶遐庵先生,也谈及了这件事,他说:“这种记载是有的,《广东通志》中便有记载,似乎番塔街的光塔,便是当时的建筑物。”我回寓后,便把阮元《广东通志》翻查,果在卷二百二十九“古迹略”十四,看见“怀圣寺”一条说道:
怀圣寺在府城内西二里。唐时番彝所创。明成化四年都御史韩雍重建。留达官指挥阿都剌等十七家居之。(黄志)番塔始于唐时,曰怀圣塔,轮囷直上,凡六百十五丈。(广志作高一十六丈五尺)绝无等级,其颖标一金鸡随风南北,每岁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绝顶,呼佛号以祈风信。下有礼堂,历代沿革,载怀圣将军所建,故今号怀圣塔。《南海百咏》明洪武十二年金鸡坠于飓风。(金志)
其下有案语云:
谨案:塔在南海县之番塔街,俗呼光塔。今有回回寺在其左,即礼拜堂之故址也。《桯史》海獠事别见。
我看完了这一段,依然不大满足,遂急翻冯端本重修的《广州府志》一看,在卷八十八“古迹略”也看到了,说:
怀圣寺在府城西二里,唐时番夷所创。明成化四年都御史韩雍重建,留达官指挥,阿都剌等十七家居之。寺有番塔,始于唐时,轮囷直上,凡一十六丈五尺,绝无等级,其颖标一金鸡,随风南北,每岁五六月夷人率以五鼓登其绝顶,呼佛号以祈风信,下有礼堂,历代沿革载怀圣将军所建,故今称怀圣塔。明洪武二十年金鸡坠于飓风。(据《南海百咏》黄《通志》金《通志》参修)。
其下也有案语云:
谨案:《南海百咏》云塔高六百十五丈,盖传写之伪,今从黄《通志》。塔在今番塔街,俗称光塔,有回回寺在其左,即礼拜堂之故址也。
可是《府志》于光绪五年重修,大抵全录阮志。我本拟再查《南海县志》,可惜客中无书,只有清道光十五年《续修南海志》,于怀圣寺寻遍不获,不能得很丰富的材料。
据省志府志所载,番夷不明记某国人,当是唐时经商于广州之外国商人无疑。其下有回回寺,则其为阿拉伯人,更为明显的事。南海与波斯通商最早,义净《南海寄归传》、《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等书中,屡有称道波斯船的。自八世纪后始有大食及其他贾舶。盖当时阿拉伯兴起,航海经商者极众。希而德中古地理新资料之赵汝适(1896,T.R.A. S.P.57)云:
中世东洋之海上贸易,其最为活跃者,实推阿剌伯人。当葡萄牙人东洋贸易之竞争者以前,殆为彼等独占之场。西至摩洛哥,东至日本朝鲜,从从一大海原,均彼等之势力圈也。
《新唐书》地理志有广州通海夷道篇,记当时航路甚详,此书盖自贾耽《皇华四达记》抄录而来,而耽记所言,大约是得自阿剌伯海商的,今伯希和氏《交广印度两道》者,已有冯(案:原文别为“马”)承钧译本,与《新唐书》合读,可以思过半了。《全唐文》卷七十五有文宗太和八年上谕云:
南海番舶,本以慕化而来……其岭南、福建及扬州蕃客,宜委节度观察使常加存问。除舶脚收市,进奉外,任其来往通流,自为交易,不得重加率税。
他们当时船舶既然如此的兴盛,所以我们广府的城内西二里建筑一座光塔,以便照料船舶的航行内河,自然是应有的事。我疑心他这一座光塔就是今日航海用的灯塔的初制。所谓“其颖标一金鸡,随风南北”,这就是最初指示风向的信号,可惜这金鸡明初已坠于飓风,我们今日不能考见他的规制呢。
普通佛寺浮图,其制多为六角,角上系铃,中有等级,拾级而上的。我们除了今日目验以外,试一读《洛阳伽蓝记》中诸寺,便可知道。这里却说“轮囷直上”,明是尖圆筒型。“绝无等级”,则与佛家所用者迥异,而却近于今日的灯塔。所谓“夷人每岁五六月率以五鼓登其绝顶,呼佛号以祈风信”,这就是五六月番舶来时,张灯以为指导之意。呼号或即欢呼之意,语言不通,误以为呼佛号耳。祈风信者非他,指示风向使便于航行也。黄志作高一十六丈五尺,《南海百咏》云塔高六百十五丈,黄志误不可信。即今塔高亦不十六丈五尺,疑所指殆谓高出海面而言,非离地面计算。(www.xing528.com)
《续修南海县志》卷二十六“杂录下”云:
南汉时上元中秋辄登塔燃灯,以兆丰稔,号曰赛月灯,各里巷亦累瓦为塔,集薪燔之,火遍三城,亦奇观也。至今其俗尚存。
我便想起儿年的时候,每于中秋节日竖竹竿高三四丈,上系灯笼其上,疑即时人仿番俗为之,而转忘了他的意义的。后世沿习成风,不求其解。怀圣塔俗称为光塔,殆既见其发出异光,不明他的作用,即以其异状称呼它,这并非无意义及不可能释的。
番塔街在今南海学宫西壁,当时河道宽广,油栏门,竹栏门一带当为河道北岸边,光塔高出海面六百十五丈,在城外远近必可看见。《续修南海县志》卷二十六“杂录下”云:
小市街邓大林药肆,掘地得铁索,引之不尽,冗江底殆千寻矣。迹之,乃出巨舶中,亟掩之。频海数里许,亦小阅沧桑者。
据此,小市街且为江心,则我的猜度,必不甚谬。今市中有街号曰木排头及水母湾者,或谓即从前的江岸,以没有证据,不敢相信。
东莞附城有金鳌洲塔,有榴花塔,均矗立增江岸旁,不知做何用途,附记于此。
《续修南海志》卷十一“金石略”一铁柱附条云:
前邑志已参录古迹略,元妙观一条内,但删去“状豪恶可憎,俗称番鬼是也”数语。而铁柱亦附录金石略。
疑元妙观亦与当时夷商有关,今不克查考,也附记于此。
这里关于故乡文献的书籍,非常缺乏,故为文很觉材料不足。他日若再搜得丰富的材料时,再为文论之。
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写于沪上四部书斋。
文成后二日,友人黎维嶽先生找了世界书局民国十五年出版的《广州快览》给我看,在“名胜古迹”栏有“光塔怀圣寺”一条云:
光塔怀圣寺在今光塔街内。考唐开(案:原文缺,应为“海舶”),西域回教默德那国王穆罕默德,遣其母舅番僧苏哈白赛来中土贸易,建光塔及怀圣寺。寺塔告成,寻殁,遂葬于此。时唐贞观间也。塔轮囷直上,高十六丈五尺,形如大笔,四周光滑,外圆而上锐,似不可级登,而内容实可盘旋而上至极顶,复环绕而下,往复如太极。塔外四附苔萝,古色苍翠。是为回教清真寺之鼻祖。明成化四年,都御史韩雍重建,以所留达官指挥阿都剌等十七家居之。相传塔顶旧有金鸡,随风南北,每岁五六月,番人望海舶至,率以五鼓登塔顶,呼号以祈风信。不设神像,惟书金字为号,以礼拜焉。洪武二十五年七月,金鸡为风所坠,送京贮内库,复以铜易之,亦毁于飓风,万历庚子重修,易以葫芦,清康熙八年复坠于风,更易以风磨。此塔与六榕寺之花塔遥对,为一城之标。形胜家常谓会城如大舶,二塔其樯,五层楼其舵楼云。在这里所记载较详,不知其本于何书。惟中有“番人望海舶至,率以五鼓登塔顶,呼号以祈风信”等句,与阮《通志》,冯《府志》略有不同。“番人望海舶至”一语,至可注意。“呼号以祈风信”是否为“呼佛号”之脱文,另待考证。兹先附录于此。
五月二十七日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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