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福斯特把小说人物分成两种,一是圆形人物,一是扁平人物。本文关于“先进人物形象浑圆化”的论述即指“先进人物形象圆形化”。在《小说面面观》中福斯特对“圆形人物”论述较为详细,也是他的见解独到之处。他指出,所谓圆形人物,其特色是能使读者惊奇,具有复杂的人性特质,而人物的复杂性,更能产生作品的逼真性。“圆形”的由来,在于人物所展现出的理念和性质若超过一种因素,其弧线即趋向圆形。即圆形人物是指有复杂多面的个性及真实的思想感情,会根据不同的场景,做出不同的反应的人物。这类人物在作品中往往都是多义与多变的人物。他还认为作家全力追求的、有更高审美价值的是圆形人物。
1.对圆形人物的误读
从先进人物形象的创造来看,浑圆思维方式体现为性格复杂化的人物,主要体现为“既承认历史发展中的激变时期的一分为二的斗争的必要性,同时也主张新的文化、思想一旦产生与形成后的宽容、对话、综合、创造,主张非此即彼、亦此亦彼的价值思维”。[35]有别于福斯特对小说“圆形人物”的理解,近年来电视剧艺术人物画廊中的所谓圆形人物,实际上是指艺术家在艺术创造过程中,赋予其创造的典型人物形象以多种审美性质的状况,在这类人物形象身上,往往既有崇高、优美的一面,同时又有丑恶、卑下的一面,美丑互渗、善恶融通,正价值与负价值彼此消融,用传统的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中间人物、小人物等范畴难以全面把握其形象特征。由于这种形象摇摆于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之间,稍有不慎,往往给艺术接受和艺术评判造成混乱,导致观众接受中审美情感错位。
在电视剧浑圆人物创造中,一个不可忽略的现实是先进人物浑圆化出现的道德困境。在塑造先进人物形象较为集中的重大社会问题剧中,这种道德困境已经在具体的文本中呈现出来。它首先体现为把先进人物形象的复杂性简约化。“简单的理解成给其人为的加上一些可以原谅的性格弱点,甚至恶习。”[36]以为这样才是艺术的真实。在电视剧中出现的对先进人物性格复杂化理解上的偏颇,在于把复杂化性格理解为一种缺点和优点的杂交,成为一种新的模式和类型。事实上,先进人物的缺点或毛病没有必要刻意地涂抹和渲染。并不是先进人物形象的塑造就一定要表现他们身上的不足,优点和缺点的表现应该符合艺术创造和生活本身的逻辑和性格发展的需要。在先进人物形象塑造上出现的庸俗化,主要问题并不是要不要表现缺点的问题,而是把缺点人为放大的问题。这种放大“让读者和观众由一个英雄人物联想到正在横行的黑社会老大”,[37]这样,英雄人物的先进性还从何说起?其次,一些情感配方在先进人物塑造上也得到普遍运用。收视不错的《英雄无悔》在表现高天的复杂情感经历时,描绘了他和三个女人的情感纠葛,尽管表现得十分理智,尽管吴茵茵、狄美华、舒月在“爱英雄”和“英雄爱”的这种模式的演绎中和男女情感的纠葛中对于揭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有一定的效果,但却无助于表现英雄的品格。有的电视剧沉迷这种情感模式,直接导致先进人物塑造的道德困境,他们在情感处理上的暧昧态度还不如普通人的决断,甚至达不到一般的市民道德水准,他们在处理情感上既忽略了他们的政治身份,也不符合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的基本道德要求。“反腐败题材影视剧中的正面人物不应该背负沉重的枷锁,他们超出常人的理想、信念和意志品格,以及特定情境下的人性弱点,应该被整合到人物富有审美意蕴的情感世界中获得表现。”[38]先进人物作为崇高美学形态的体现,是经过社会主义艺术实践的发展,融会中西方艺术史上关于崇高蕴涵的表述,具有当代中国特色的人物形态。在优点或缺点杂交这种配方下创作或生产出来的先进人物或英雄人物代表,显然不能给人以崇敬感,不能使人产生对他们的景仰、赞赏,不能激起和唤醒人们昂扬的意志力量和奋斗精神。
2.反面强势与正面人物的简单化
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都是艺术形象,其审美化是艺术表现的正常现象,而且,由于“文革”对现实主义艺术的庸俗化理解,使得英雄人物形象塑造陷进了“高、大、全”的泥淖,导致“把英雄写成超人,把领袖画成神仙,而反面人物则近妖”。[39]把反面人物写得生动和具有审美价值并无不妥之处,反派人物的审美化也并非美化、欣赏反面人物。把反派当人来写,写出他们人性中真实的一面也是符合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的。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忽视现实主义艺术是从总体关系上考察艺术价值这一基本规律。如果正面形象苍白无力,反面形象丰富生动,就会造成“反派强势”,[40]在正面人物的缺陷、反面人物优点表现上的失衡就会给观众的欣赏带来负面影响。《黑冰》在构思反派人物时采取的是“如果他不是罪犯就是个优秀人才”的策略,《黑洞》也基本采取的是这种创作思路。电视剧通过许多回忆镜头表现了这样一种思想观念:聂明宇是一个富于心计但做事稳健、受过“文革”许多磨难的反面人物,如果他不去犯罪会生活得更好。这些反面人物都被赋予了一些很人性、很容易被观众同情的因素,[41]把反面人物写成有文化、有教养、值得理解、同情的人物,是一段时期艺术形象塑造中出现的热点问题,在社会上造成了许多负面影响。反面人物的确具有人性化的一面,但是这种人性化的描述如果不和他们的犯罪联系在一起考察,就会使审美情感偏离正确的轨道或导致观众审美情感的错位,《黑洞》中的聂明宇有过不幸的童年,曾经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少年、青年,他爱自己的妹妹和亲人,而且他所创办的龙腾公司是当地知名的大企业,他本人在改革开放中还是当地著名的青年企业家,在私生活上也很严谨。这些优美的人性如果不和他从事的暗地里走私行为一同思考,很容易让观众对他产生同情。因为与走私相关的那些绑票、杀人等恶行、恶果,表面上看似乎都是他的手下所为,而事实上他是幕后的操盘手,许多恶行都是他的权力的延伸。另外,观众常常容易忽视这种人对社会公平、对法律的践踏,对社会经济发展带来的严重危害和对百姓利益与生命安全构成的巨大威胁。由于过多地表现他的人性化的一面,冲淡了对这种人物的危害性认识。加上正面人物形象单薄,使得反面人物反倒成了思想的主要载体。《大雪无痕》中周密这一形象塑造客观上比方雨林更丰富生动,整部电视剧引导观众进行深度思考的人物主要集中在周密这个形象的塑造上,由于在这种艺术表现中正面人物所要表现的内容弱于反面人物所表现的内容,很容易造成“反派强势”的误区。诸如《黑冰》“把一些出彩的细节和美好的性格集中用在反派身上,塑造出一副‘英雄加流氓’的面目,而与之交锋的正面人物则明显逊色”,[42]作为一种比较普遍的文化现象,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www.xing528.com)
先进人物的描写不是福斯特所说的“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的那种“扁平人物”。在一部电视剧中,先进人物形象尽管也有常人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他们的弱点不是一种有意为之和故意放大的标签。先进人物应该比反面人物更加生动,更应该成为体现作家创作意图的典型。一些重大社会问题剧在寻求艺术的真实过程中,常常用生活的逻辑代替艺术的逻辑,导致艺术内涵的缺失,使正面形象的创造失之简单。尤其在描写正面形象以反派身份打入腐败分子企业内部或黑社会中时,过多地依照反面人物的逻辑来表现他们。《生死卧底》中的朱阳光、《危险旅程》中的国际刑警丁国庆、《黑冰》重案队队长强民应该说都是深入虎穴的舍生忘死的英雄,他们都有打进敌人内部或黑恶势力内部的经历,如何表现他们得到这些黑社会组织的信任和他们的游刃有余?除了表现他们的智慧和勇敢外,这些电视剧在刻画英雄时都把他们当作黑社会的老大来写,或虚拟他们“流氓无赖”的性格特征,因为,只有表现这些品行,才能让黑恶势力相信他们。朱阳光作为昆赛集团的老四,电视剧真实地表现了他的言行上的“黑”,他不仅懂黑话,还深谙黑道,如果不是卧底的身份,他俨然就是昆赛集团的老四。《危险旅程》国际刑警丁国庆参与了“蛇头”林姐的大大小小的战斗,正如“蛇头”林姐既是一个心狠手辣的黑社会老大,又是一个对女儿慈爱有加的善良母亲,既是一个背负着沉重感情枷锁的女人,又是一个不顾人们的死活贪婪地掠取钱财的罪人一样。用反面角色的行为特征表现正面人物的特点,只能是否定性的思维,通过否定丑来实现,而事实上,在表现先进人物或英雄的时候,由于重模仿再现或缺少批判精神,留给观众的生活印象大多是黑暗的生活或见不得阳光的生活。如丁国庆除了参与黑社会的一项项交易外,还要极力避免陷入林姐的感情旋涡。《黑冰》重案队队长强民面对黑社会的严刑拷打表现出的干脆就是一个地痞无赖,甚至不惜编造恶名把自己说成一个强奸犯,用谎言和无赖的行径获得敌人的信任,这种按照反面人物的思路创造英雄形象的做派很难让观众领略崇高的美学蕴涵,这种英雄形象的反面角色化中批判精神的缺失导致了艺术创作中美学悖论的出现:由于这些正面人物在很大程度上服膺于反派人物的逻辑,他们的行为常常失去了崇高的依据。英雄人物是对现实不妥协的人物。尤其类似《黑冰》中汪静雯和反面人物郭小鹏迷迷糊糊的爱情,《玉观音》中女警察和贩毒分子的情感纠葛都对先进人物的崇高美造成伤害。与文化界的亵渎崇高、去崇高、消解崇高汇流,颠覆了艺术的理想,也迷糊了对艺术的认识。
3.艺术表现对权力关系的倚重
重大社会问题剧中的先进人物形象,常常代表的是政府执政形象,现实题材电视剧这种形象的表述有时还存在对权力的倚重。关于权谋文化,历史剧如《康熙王朝》、《雍正王朝》、《孝庄秘史》等所表现的猜忌、弹劾、笼络、倾轧、斗争等种种权谋手段,揭示了“权谋文化”的主要精神内涵。在现实题材电视剧中,也存在“权谋文化”兴盛的现象,重大社会问题剧中存在的权谋文化夸大了中国当代政治经济生活中出现的一些腐朽现象,这种夸大,是把当代政治生活演绎为适应某种落后的官场生存法则,将相当的篇幅放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上。同历史题材电视剧相似,一些反腐电视剧的故事围绕的主题也是权力,各色人物行动的基本线索也是围绕“黑社会+腐败+争权夺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沦落为工具关系,它以争夺权力为最高目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以阴谋取胜,代表的是一种对权力的非理性追求。人的普遍本性和社会的基本生存法则被弱肉强食的生物规则取代,它的反人文主义色彩非常强烈。权谋文化满足了人们探知政治内幕的需求,也极大地满足了人们对秘而不宣的权力运作的好奇心。但是,权谋文化所体现的落后的文化性质,玩弄权术的拉拢、收买、利诱、威胁、暗杀种种手段,影响人民群众对领导干部、对党的形象的认识。写官场,写权力斗争,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权术韬略、阴暗心理,如果在描写的过程当中,缺乏大局意识,不能正确处理好揭露批判社会丑恶现象与凝聚人心、振奋精神的关系,就要损害党的形象,负面作用很大。
以电视剧《绝对权力》为例,这部电视剧主要阐述了绝对权力的形成:市委书记齐全盛和时任市长的刘重天在如何规划建设镜州曾产生过尖锐矛盾,造成了市委、市政府“一城两制”的局面。齐全盛跑到省委要绝对权力,以实现再造辉煌的意愿。他们之间的历史矛盾和现实情况给权欲贪婪的现任市长赵芬芳提供了“谋划”的机会,她使出了种种谋求权力的伎俩,甚至不惜与黑恶势力相勾结,以牺牲巨大的国有资产为代价,去实现她获取个人权力的目的。很显然,镜州市委书记齐全盛是以讲政治、讲道德的优秀共产党人身份出现的,齐全盛从来没为自己夫人、女儿批过条子,做人堂堂正正,镜州在他的拼搏中崛起,经济名列全省第一,他也得到了镜州老百姓真诚的支持和爱戴。然而,就是这位优秀的共产党员,他的身边却被权钱交易的官场腐败包围着。齐全盛的夫人高雅菊有230万巨款来源不明,尽管后来查明是常务副市长白可树操纵股市让高雅菊在股市上炒股票所得,这位市委书记夫人买进的股票总是最低价,抛出的总是最高价。女儿齐小艳大搞特权,可以说蓝天集团就是垮在齐小艳的手上。齐小艳与市长赵芬芳的丈夫钱初成关系非同一般,是一个典型的第三者。他手下的副市长白可树在澳门赌场一输就是2236万,而这一切,齐全盛一无所知,在经济上他个人是无可置疑的清白,在个人品德上也无可挑剔。较之于齐全盛,现任市长赵芬芳则被刻画为权欲贪婪的化身。赵芬芳是在市委书记齐全盛和时任市长的刘重天在如何规划建设镜州的矛盾中当上市长的。在她看来,扑向镜州的刘重天必将致老对手齐全盛于死地;而齐全盛以他的风格个性,也必将竭尽全力进行反扑,咬得刘重天遍体鳞伤。于是,她甚至不惜与黑恶势力相勾结,以牺牲巨大的国有资产为代价,去实现她获取个人权力的目的。从整个市委市政府班子来看,除了廉政模范周善本,市长、副市长,常委、公安局副局长、企业家、县委书记都成了腐败的产物,和权钱交易、腐败、黑社会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种错综交叉的关系网中,山沟的农民肖兵能够冒充北京首长的儿子许诺赵芬芳当市委书记,从其手中骗取千万资金。金融寡头金启明作为一个企业家,能够用手中的金钱控制政府行为和黑恶势力,无论是市委书记的女儿齐小艳,还是监狱里的要犯祁宇宙,不用说普通百姓的生命安全,都操控在其股掌之中。这种绝对权力的社会,的确值得观众深思。正如最后省委书记郑秉义的建议:“在权力使用、权力监督上,我们应该从制度上、立法上去作些新的探索!”这部电视剧在湖南首播就创下了32%的收视率,但这一收视率说明了什么呢?是电视剧反映的当代官场黑暗对应了百姓对官场的认识,让观众认识到社会现实?还是在大牌明星的表演中习得了为官的法则?我们是要像齐全盛书记一样,不管自己妻子和女儿是否腐败,只要自己清正廉洁就行了?还是像赵芬芳市长一样将权力和财富结合起来,从中吸取重蹈失败的覆辙教训?整部电视剧也就围绕三个领导人物之间的恩恩怨怨和斗智斗勇展开,尽管其中贯穿的情节和主题少不了“反腐败”和“做人民的公仆”这样冠冕堂皇的口号和旗帜,但在处理矛盾的过程中却掩饰不住对权力的倚重,这种对腐败根源的产生和反腐败的艰巨性、复杂性不是通过艺术形象进行表达,不是通过揭示事物发展的规律来加以表现,而是借助外力推动情节发展的模式既违背艺术创造的规律,也与现代法制观念有冲突。假如没有省委书记的介入,这部关于腐败的大案恐怕不会有那般圆满的结局。正如齐殿斌所言,“当省(市)委书记或‘中纪委领导’发出‘一查到底’的指示,从而最终让那级别最高的腐败分子也戴上了手铐时,观众会感到大快人心。而这种过分强调个人的权威作用,仍然是肯定和强化着当代中国人的‘人治意识’,仍然在肯定和强化着‘清官情结’”。[43]也影响了反腐作品的生命力。
除了上述情节推进对权力的倚重外,在处理人物关系时,还存在权力关系庸俗化的趋向,这种庸俗化体现在权力关系与伦理关系的混杂,使得各级各类组织关系演化为一种特殊的具有血缘、朋友、同学以及个人关系的存在,造成权力场上的亲密景观。对权力的膜拜落实到现实的权力关系网络之中,一些电视剧在人物关系处理时,常常以权力织成的各种裙带网贯穿故事结构,导致审美的低俗景象,即便是一些优秀的作品也不例外。如《黑洞》中聂明宇是当地大企业龙腾公司的总经理,其父亲是当地的常务副市长;《忠诚》高长河是明阳市委书记,其岳父是前任省委书记;《新星》中古陵县委书记顾荣和省委书记顾恒是亲兄弟;李向南的父亲是中央的干部;《大雪无痕》中军区丁司令员的女儿丁洁与侦察员方雨林是一对恋人;《国家干部》原市委书记刘石贝与财政局长刘晓芳是父女关系,和皇源公司的杨小贵存在父子关系,夏中民和华中从是大学同学关系;《蓝色马蹄莲》凌若风和常务副市长关系暧昧、凌若雨和腐败分子周天宇是恋人关系;《云淡天高》退休的国家高级干部丁南和丁蓉蓉是父女关系,腐败分子韩远是丁南的女婿。在这种种社会伦理关系与社会权力关系的编织中,电视剧把权力关系演变为一种伦理关系,尽管有利于表现情理冲突,但也庸俗化了社会的权力结构。
总的来看,感性的解放如果缺乏理性的制约,就会将现实的人矮化为欲望的动物。这对于追求健康和文明精神生活的人而言,以感官刺激代替健康精神的给养,把权力与情感冲突中的一些畸形情感加以张扬,并混淆为权力意志和本能、欲望的释放,并以非理性的意志、本能、欲望取代理性情感作为精神动力,从而导致取消审美的精神深度而将审美全面感觉化、平面化,并与中国传统的权谋文化一拍即合。因此,电视剧需要寻求与社会基本道德准则的一致,在认识人的自然性、非理性和社会责任方面不至于走向极端,对于重大社会问题剧创作恪守道德底线仍然具有实践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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