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特写的脸
创造性的摄影机不仅整合了观众、角色间的多视点转换,使叙事成为可能,而且将人脸在电视剧影像叙事中变得可见并撼人心魄。摄影机与角色之间可以靠近,也可以远离,靠近或远离角色的摄影机行为构成了电视剧影像叙事与观众接受间双向互动的景别关系,观众迷恋近景、特写中的人物,电视剧也更加倾向于特写、近景叙事,究其原因,便是特写中的那张面孔。
亚里士多德论面相学时曾经说过:“迄今为止还没有过哪样的动物,其外表形象反映了一种动物的特点,其行为却反映了另一种陌生动物的特点,而只有形体和动作统一于自身的动物。因此,一切形体必然决定着自身的本质,熟悉它们的人也按它们的外形判断这些动物,驭手就这样判断马,猎手就这样判断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确实是永恒的真理——那么就有了面相学”(15)。依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人的外形必然和人的行为存在着一致性,那人的外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它不仅意味着本人的赤裸裸的实际形象,也意味着显示自身内在力量及其影像的下意识动作!他的社会状况、习惯、利益、服装,所有这一切完全改变和掩盖了自己的真实形象。穿过这个保护层,直至人的心灵最深处,在众多陌生因素中寻找坚实的支撑点,发现个体本身的实质……”,而面部表情,则是人的整个外形中,直指心灵最深处的部分,是这个个体本质的、心灵最深处的、最真切的反映。
面部,在摄影机没有出现之前,只是独立个人的特殊的质,然而,有了摄影机的加入,那些足以构筑当代历史注解的特殊面孔则引起世界极大震撼和强烈舆论,人们在这些不朽的面孔中寻找并发现不同人群的某些特殊感情,其中的每一张面孔,都足以构成对当代历史经历的一种阐释和评说,启发更多人群的思考并影响世界的方向,那凝聚在面部的瞬间表情使人们更加接近人类和世界的真相,一切试图掩饰的伪装在面部表情面前都颓然坍塌,失去功效。面部,成为了解人类最为真实的窗口。1984年,美国摄影家史蒂夫·麦柯里在《地理杂志》发表了一张名为《被禁忌的脸》的女孩脸部照片,这张照片出人意料地生发出一种更为复杂的面部后现象,照片上的沙尔巴特·古拉是巴基斯坦难民营一个12岁的少女,她有着一双动人心魄、尖锐而神秘的眼睛,她的照片一经刊登立即在美国引来不小轰动。人们历来对那些隐藏在面纱后边的神秘的中东妇女面孔充满好奇,幻想着那面纱后边一个个美轮美奂的面容,犹如《一千零一夜》中那些会施魔法的女妖。当古拉的面孔出现在最著名的杂志封面时,许多人甚至因为受到她眼神的激发,不惜一切代价前往难民营,为难民募捐和宣传。这张被摄影机呈现出来的包裹在破衣烂衫中的面孔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张照片和一张面孔的意义,它具有了震撼世界的伟大力量,“它不再仅仅属于一位特定的少女,或某个特定的新闻事件——这张面孔很快变成了某种复杂的象征和挑战:它似乎足以承载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公,它催逼着人类残存的良知和人道主义情怀,它甚至拷问存在本身……在人类世界中,面孔是人与人之间相互识别的标志,也是表情达意的重要工具。面孔因其生理学特征而构成了共性和个性,又因其内涵决定了物质和精神。人与其他自然造物的区别也许就在于,只有人类仅以面孔就足以达到感观世界的颠覆。仅存于头脑中的一张张面孔构成了我们每个人私人记忆中最重要的部分,而人类所共同记忆的每一张面孔,都承载着一份推动文明的特殊情感,它们一起构成了人类的精神与价值”。(16)摄影的介入,使一张无名的面孔和一个不经意的表情变得震撼人心,面孔不再仅仅是一张普通的脸,而是凝聚了人所有物质和精神的力量,是人类内在灵魂的显现。在电视剧叙事中,影像创造者通过演员在摄影机面前的表演,努力给观众呈现着丰富多彩的具有丰富表情和典型意义的面孔,或许我们很多时候已经忘记了一个影像叙事到底讲述了什么,但我们很难忘记那些具有震撼力的面孔,而面孔中所蕴涵的复杂情感即使在故事已经消失在记忆深处时仍旧顽强存在,并依然触动着某些纤细的情感。人的面孔是灵魂和命运的载体,在这里,内心世界最隐蔽的秘密都会暴露无疑,它表现了任何文学都无法描写的人的灵魂与命运的斗争。面孔,就是人的灵魂和命运的战斗场(17),而“面部表情所具有的抒情诗般的、丰富多彩的、变化莫测的表现手法是任何文学样式都不可比拟的……面部表情比人类的语言丰富得多!用瞬间一瞥来观察人的感情的最细微差别比任何文学语言要准确得多!面部表情比已经被人们滥用而变得平淡无奇的语言更亲切直观!面部表情比泛泛的抽象概念更具体和明确”。(18)影像前的观众不会因为用长达一个半小时或45分钟的时间观察几张脸的表情而感到疲惫,因为面部表情所具有的叙事性、感情的协调性、节奏感,以及表情中所孕育的各种伦理含义及戏剧性,是任何其他动作都无法比拟的,“这种面部动作的决斗比唇枪舌战都激烈得多。因为话可以收回,词可以做多种解释。但是,任何词的含义都无法具有面部表情那样的力量,把一切都暴露无疑,真正的艺术电影总是用这种面部表情进行对话的特写,描写人与人之间的戏剧矛盾”。(19)巴拉兹虽然狭隘地界定了艺术电影的范围,却深入地阐释了面孔及特写的意义。电视剧《长征》中,中共红军高层领导为了打鼓场战役而引发的唇枪舌战也发生在无数的面部特写之中,党内蕴积的复杂路线斗争及其激烈的思想较量均凝缩为脸部细枝末节的情感变化,其强烈程度胜过千军万马的疆场厮杀。电视剧《青衣》中筱燕秋20来年的命运多舛也完全呈现于脸部的千秋变化之中,苦痛哀乐以及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人生滋味浸透于徐帆脸部的每寸肌肤,或许,人们很快便忘记了筱燕秋到底经历了哪些坎坷苦难,但那张不甘和痛楚的脸却储存于观众的记忆深处,并深深地触动了观众情感的神经。电视剧《丹姨》中那个将近7分钟的丹姨的脸,《汉武大帝》中雄才大略、威震寰宇的汉武大帝的脸,《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五个女兵美丽的脸……这些凝聚人物精神和灵魂力量的面孔不会因为故事的消褪而消失,反而成为故事永恒的注脚。(www.xing528.com)
人凭借面孔而独特,故事通过面孔而生动。面孔,凝聚了人们最丰富复杂的情感,它是故事最直接而有力的叙述形式,面孔表现为影像,便是近景和特写。好莱坞电影正是参透了面孔的意义并将其转化为经典的影像叙事法则,在轴线和一场戏的主镜头所确定的前电影空间稳定的情况下,自始至终地将镜头对准演员的面孔,将故事的进展完全建立在各个面孔之间的切换中,枯燥的镜头并没有减弱观众对故事的追寻,却恰恰突出了面孔的力量,使观众沉醉于面孔所凝聚的情感变换之中,并试图通过面部的细微变化探究角色灵魂深处的意义,故事便在这样的面孔轮转中流畅地进行着,观众忘记了镜头的存在,同时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们完全被面孔所吸引,而将独立的思考抛弃在封闭的面孔转换之中。从20世纪30年代好莱坞大制片厂时期到今天的好莱坞大制作,都一贯秉承着严谨而规范的视听法则,一种世俗的、诱人的“面孔”逻辑支配着经典的连贯性。面孔的意义超越了画面本身,它承载着人物最深切的情感波折和灵魂与命运的斗争。根据以上逻辑,我们便不难理解中国电视剧的基本影像叙事习惯,作为最为大众的艺术形态,其艺术的最终目标便是服务于大众并为大众所喜闻乐见,因而,影像与大众的疏离并不是一个好的策略,而凝缩在面孔上的近景、特写则成为一种有效的接近大众和故事流畅叙述的手段。深受中国观众喜欢的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空镜子》、《激情燃烧的岁月》、《浪漫的事》、《橘子红了》、《大明宫词》、《天下粮仓》、《雍正王朝》、《三国演义》、《五月槐花香》……无一不是面孔的故事。不仅中国电视剧如此,就是席卷中国荧屏的日、韩剧《忽然情人》、《看了又看》、《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蓝色生死恋》、《商道》……也无一不是如此,甚至更加贴近面孔,那些表情丰富、感情细腻的面孔成为电视观众永久的关于故事的记忆。
面部是心灵的镜像,特写、近景则是影像中最具阐释性和穿透性的手段。物的特写和近景也是物的面孔,同样阐释和穿透着物所凝聚的精神和情感含义,而物往往与人有关,物的特写和近景同样成为对人的深切阐释。无论是人的面孔,还是物的面孔,只要在影像中以特写的形式出现,其心灵的表现力就是无与伦比的。正是因为特写的出现,电影才真正意义上摆脱了客观的记录和舞台化的搬演,进入到艺术的殿堂。电影祖师格里菲斯在《一个国家的诞生》中首次把人物的头剪下来放大,并切入到人物的活动中,这个天才的创举,不仅拉近了观众与人物的距离,而且使我们真正走进了人物,走进了人物的心灵。特写和近景开辟了一个崭新的、艺术的空间,故事在这个相对狭小,却情感充沛的空间中流动,观众跟随着人物被放大的灵魂和命运游走,故事也便深深地扎根于观众心间,虽然这看上去不乏有些被强迫的味道,但观众更加强烈地试图逼近人物灵魂的欲望将这种被迫性击碎,他们很少感到受人牵制,反而觉得自己游走于人物内心,甚至以为自己就是那个人物。
特写,放大了人或物,也凝聚了观众,它是故事叙事的影像核心,但这也并不是说所有的特写和近景都能构成有效叙事,都能成为心灵的外化形式,都能有效地凝聚情感和表现心灵。特写与近景的盲目堆砌有时候不但无法传达灵魂与命运的抗争,反而会破坏情感的有效传达,除了仅存于特写和近景中的干瘪叙事,我们无法与人物进行情感沟通,更无法真正走进人物内心。当今的电视剧创作中大量充斥着一些平庸的近景和特写,几张千篇一律的脸破坏着观众对电视剧影像的审美,同样也破坏着特写和近景本有的表现力。特写和近景不是天生就有表现力,就如同面孔如果失去了神气,也不过是一个骨架而已,特写和近景的韵味产生于光影、节奏、表演等影像元素的艺术把握之中,只有经过艺术把握的特写、近景才能反映灵魂与命运的抗争,中国电视剧需要的不是特写、近景的乏味堆砌,而是那些具有灵韵的影像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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