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剧在中国内地的传播与“隐秘”流行

当前，美国电视节目，尤其是电视连续剧（Series）和部分的真人秀（ Reality Show）在中国内地的流行，已经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不管是互联网上大量繁荣的美剧社区，各类媒体的相关报道，众多关于美剧的出版物、音像制品，还是一些明显带有模仿痕迹的中国本土电视节目，如《超级女声》《丑女无敌》《爱情公寓》等，如此种种，都充分显示出美国电视节目的独特魅力与强大影响。尤其是在中国内地的大中型城市里，“收看美剧”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亚文化现象。

中国内地引进美国电视连续剧（以下简称“美剧”）始于20世纪80年代。从那时起的三十余年中，美剧在中国内地的传播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四个阶段：

（一）第一阶段

《大西洋底来的人》是中国内地正式引进的第一部美剧。1977年，该剧由NBC出品，在美国仅播出了一季21集便宣告结束，其反响并不十分热烈，但被引进中国内地后却影响巨大。该剧播出后，男主角麦克的太阳镜立刻成为整个20世纪80年代中国内地青年心目中的时尚潮品。该剧还引发了很多人对潜水的兴趣，并使飞碟这项健身运动风靡全国。

随后，我国内地又陆续引进了《加里森敢死队》《神探亨特》《豪门恩怨》《成长的烦恼》《侠胆雄狮》等剧集。其中，26集的《加里森敢死队》作为我国第二部正式引进的美剧，“播放一半时，被认为是一部打斗胡闹的纯娱乐片，没有多少艺术价值而遭停播”。^[1]由于当时国产电视剧数量匮乏，质量普遍不高，观众的选择余地极其有限，在此种情况下，这些充满了异国风情和新鲜元素且制作精良的美剧，一经播出就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这些剧集均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带动了当时的流行时尚，甚至成为人们的集体记忆，并拥有一批时至今日仍然津津乐道的铁杆“粉丝”。

这一阶段引进的美剧均采用普通话配音，在引进审查的过程中，电视台对其中的一些内容和镜头也进行了剪辑处理。另外，由于中美电视工业的差距，美国电视剧采用的是边制作边播出，且按季播出的形式（一年推出一季，一季大概为24集左右），热门的电视剧可能会播长达六七季，甚至超过十季，其制作时间也因此长达数年。所以，除了电视电影、迷你剧集和极个别的长篇电视剧之外，完整引进中国内地的剧集并不多，一般都只引进了其中的几季。在这一阶段，观众主要是通过电视收看美剧。

（二）第二阶段

盗版原声美剧VCD或DVD的小范围流行。除了电视台正式引进播出的美剧之外，20世纪90年代末，由于盗版业的猖獗，一些经典的剧集，如《六人行》《CIS犯罪现场》《24小时》《欲望都市》等，通过盗版VCD或DVD的形式流入中国内地市场。由于并非通过正规渠道进入，这些剧集没有经过审查、剪辑和配音等处理，都是原版原声；所配的中文字幕基本上都是盗版商找人“听译”的，质量良莠不齐，没有保证。因为语言和文化上的障碍，它们主要是在以高校学生为主的年轻人中流行，受到那些喜爱和向往美国文化的观众的追捧。

这一阶段进入中国内地的美剧数量和影响都较为有限，且只是在小范围内流行。但比较有意思的是，除了欣赏其内容之外，这些剧集还成为观众学习英语，特别是英语口语的理想教材。《六人行》可以说是其中被开发得最为完善的一部剧集。时至今日，它还被国内某些英语培训机构选为口语训练的经典教材，在网上我们也可以找到大量关于这部剧集的学习笔记。其中不仅有全剧的英文剧本，该剧的粉丝们还全面详细地总结分析了每一集的重点词汇、语法现象、典故以及文化背景等信息。

（三）第三阶段

这一阶段，经由互联网传输，美剧大量流入中国内地。近年来，国内尽管也正式引进了一些美剧中的精品，如《兄弟连》《绝望的主妇》《人人都爱雷蒙德》《24小时》《实习医生格蕾》等在美国本土大受欢迎的剧集，但是由于诸多原因，影响了美剧的收视。比如，引进美剧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审批、译制过程，最快也要晚于美国本土一年之后才能与中国内地观众见面，而喜爱美剧的观众早已通过互联网收看了相关剧集；根据相关规定，引进剧一定要采用普通话配音，对其中的一些黄色、暴力镜头还需要进行删节处理，这些也影响了观众收看的热情。《人人都爱雷蒙德》由于收视率过低，甚至遭到了停播的命运。这种状况直接影响了对于美剧的后续引进。而且由于引进剧的配额本来就比较有限，所以目前，和港台剧、韩剧、 日剧、泰剧相比，国内正式引进、播出的美剧数量很少。而媒体之所以称美剧是在中国内地“隐秘流行”，正是因为这些剧集基本上都不是经由正规渠道引进的，观众也不是依靠电视台的播出来收看。为了收看更多美剧，一些美剧的粉丝自行建立网站，翻译字幕，提供下载和讨论美剧。

美剧大量进入中国内地，从表面上看，得益于两方面因素的配合。就技术层面而言，主要归功于互联网技术的迅速发展。随着互联网带宽的增加，以P2P、流媒体为核心的新一代网络传输工具逐渐普及，大容量视频在网上的传输已经越来越简便易行。依靠互联网的传输，通过在线视频或是网络下载，中国内地观众就可以看到目前美国正在热播的剧集。(www.xing528.com)

另一方面，美剧之所以能大量进入中国内地，并拥有了庞大的观众群，除了技术支持以外，字幕组更是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字幕组（Fansub）是由美剧的爱好者们根据个人兴趣组成的，为美国电视剧配上中文字幕并在网络上进行发布的团队，属于一种民间的自发兴趣组织。字幕组并不以赢利为目的，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为美剧制作中文字幕，只是出于对某部剧集的热爱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强烈兴趣。YDY（伊甸园）、1000fr（风软）、Ragbear（破烂熊）和YYets（人人影视）是网上最主要的四大美剧字幕组。

在翻译、发布美剧时，字幕组的成员采用了一种分层众包的协作模式，以一集为例，其程序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步骤：（1）字幕组通过BT或是FTP下载获得该集的片源，然后找到它的CC字幕（CC字幕主要是隐藏式字幕，在国外主要是为了方便有听力障碍的残障人士而设置的可调出字幕）。现成的CC字幕省去了听写环节，大大减轻了调整时间轴和翻译字幕时的工作量。 （2）调整时间轴。美剧在美国本土播出时，大致每隔七八分钟就要插播一段1—3分钟的广告。而字幕组发布的剧集一般都要去掉这些广告，因此需要调整时间轴。另外，大部分CC字幕的时间轴也并不准确，所以需要进一步精调。（3）翻译字幕。以一集而言，通常会有4—5名翻译合作进行，每人负责10分钟左右的剧情。（4）校对。由于是多人合作翻译完成的，还需要进行校对，统一语言风格，对其中的一些句子做进一步的修饰。 （5）压片。由于国外的片源是AVI格式的，体积较大，普通观众下载起来耗时太多，另外也需要将译好的中文字幕压入片中，所以一般字幕组会使用体积较小的RMVB格式进行压片，最后再由BT组做成下载的种子，该集的整个发布过程才宣告完成。由于没有得到版权方的正式授权，为了避免侵权嫌疑，字幕组通常都会在片头打出“本字幕仅供学习交流，严禁用于商业用途，请于24小时内删除”的字样，以期回避版权问题。

一般而言，剧集在美国本土播出后12小时，字幕组就能制作完成并将其发布在互联网上，供观众免费下载。因此， 目前中国内地观众基本上可以做到和美国观众同步观看。在发展过程中，各家字幕组在剧集的选择方面形成了各自的偏好与风格，彼此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对于热门的剧集而言，往往是多家字幕组同时译制最新一集的字幕，争分夺秒，彼此竞争，希望以更快的速度和更精良的质量赢得更多的关注，以树立良好的自身形象，打出品牌。

字幕组的工作不仅大大减轻了观众的语言障碍，因为对于大多数中国观众来说，想完全听懂从网上下载的原声美剧几乎不太可能；同时也为观众提供了丰富多元的收视选择。可以说，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真正带动了美剧在中国内地的流行。

（四）第四阶段

通过视频门户网站，观看已获得授权的正版美剧。这一阶段，诸如搜狐视频、腾讯视频、优酷网、乐视网、爱奇艺等视频门户的兴起与迅速发展，为美剧在中国境内的传播提供了便捷途径。在经历初期的盗版成风、频频爆发版权纠纷之后， 自2009年起，网络视频正版化开始成为整个市场的主流。搜狐、优酷等商业视频网站纷纷购买美剧版权，免费提供给中国用户收看。其中，尤以搜狐视频的引进力度最大，它被称为“国内第一美剧平台”。

从政府管理层面来讲，在2014年之前，对于国外（主要是美国、 日本）的节目通过互联网进入中国内地，可以说态度一直比较暧昧。尽管也出台了一些政策法规，如《资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关于加强互联网视听节目内容管理的通知》等，但是其真正打击的对象主要还是色情网站，对于上传带有中文字幕的美剧，并没有采取实质性的打压手段，态度还是较为宽容的。而长期以来，美剧的国外版权方对于字幕组和中国的美剧迷群也是爱恨交加，迟迟未对盗版采取打击行动。美剧迷群的盗版行为当然侵犯了版权方的商业利益，但是从长远来看，他们又扩大了版权方产品的影响，培养了潜在的消费者。中国政府以及美剧版权方的这种态度直接促成了中国字幕组的发展壮大，客观上也为美剧粉丝群的形成与扩张提供了条件。

但自从2014年以来，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以下简称“广电总局”）接连出台了多份文件，无论是对于视频门户网站播放的正版美剧，还是对字幕组所打的“擦边球”，都进行了更为严格的规制和管理。2014年3月19日，广电总局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管理的通知》，要求强化对网络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的内容审核，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单位要按照“谁办网谁负责”的原则，对网络剧、微电影等网络视听节目实行先审后播的管理制度。同年4月，在国内深受粉丝欢迎的《生活大爆炸》《傲骨贤妻》《海军罪案调查处》《律师本色》等四部美剧被广电总局要求从相关的视频网站下架，但并未给出明确的下架理由。2015年1月，广电总局印发了《开展网上境外影视剧信息申报登记工作的通知》，对诸如境外影视剧的网上申请流程、条件、时间、数量等都做了明确的规定及要求。文件中指出，境外剧播出量不得超过网站国产剧播放总量的30%。通知还要求：2015年新上线的境外影视剧必须拿到一季的全片并配好字幕送审。审核通过后，取得引进许可证号，方可上线播出。而按照美剧边拍边播的制播流程，一季拍完一般需要3到6个月时间，因此该规定也意味着，通过视频网站同步观看正版美剧的状况将一去不复返。

此外，因涉嫌盗版问题遭到美国电影协会调查，鉴于版权压力，作为四大美剧字幕网站之一的人人影视，于2014年11月20日宣布关闭其中国地区的网站，不再提供下载服务；同年11月22日，国内最大的字幕网站“射手网”在其首页打出“断·舍·离”的大字标语以后正式关闭。这两家字幕网站的关闭，迅速成为社会舆论的焦点，引发了众多国外影视剧迷的叹息与不舍。2015年2月6日，人人影视在其官方微博上宣布：转型后的美剧社区“人人美剧”如期上线；同年6月9日，再次通过官方微博发布公告称：原“人人影视”更名为“人人影视网址大全”，并且已经停止使用旧域名。未来该网站将致力于搜集最新、最全的影视相关站点，普及字幕基础知识。

尽管相关部门加强了对视频网站和字幕组的管理力度，也收到了相当明显的效果，但字幕组还是采取了更为分散和隐秘的方式继续提供剧集下载。就目前而言，对于希望能够与美国观众同步追剧的中国内地美剧迷来说，观看美剧的主要方式仍然是通过字幕组的网站下载视频。

美剧通过互联网大量进入中国内地，其“隐秘流行”正是文本跨越多个媒介平台，在全球范围内流动的结果，中国内地的美剧迷们也因此被纳入全球观众的范围之内。这一过程当然离不开新传播技术的支持，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文本都同样具有全球化的潜力，观众对于文本特别是外来文本的选择，也绝不是任意而行的。除去巨额的投资、精良的制作等显而易见的因素以外，美剧中蕴含的文化意涵——作为强势文化的美国文化，以及它所使用的语言——作为强势语言的英语，也就是说，美剧的文化与语言优势才是它能够在全球范围内流行的更深层次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