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依照西方知识谱系,乃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虽然关于“美是什么”的哲学式议论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代,虽然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就开始正面讨论与美学相关的重要理论问题,诸如戏剧、音乐之本性与社会心理功能,此后各历史时期有关艺术的讨论亦不绝如缕,卓见纷呈;但美学被普遍地视为哲学家理论思考的一个重要领域,乃至哲学知识谱系中不可或缺的分支之一,则是近代社会以来的事情。
西方哲学抽象思维之路起于柏拉图。在他看来,既然知识、真理存在于超越了各类现实对象具体定性的普遍性之中,更高的抽象便意味着更大的普遍性、更大的真理性,最大的真理便存在于绝对的抽象、普遍性之中。这样的思路虽然有利于形成“绝对理念”这一终极哲学范畴,却不利用我们获得任何具体知识,因为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任何有效、确定的知识都需要具体定性,无任何定性的概念与知识对人类的认识能力而言没有意义。亚里士多德作为一个哲学家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除了提出一套关于这个世界“第一原理”的形而上学之外,又进一步具体考察了自然世界与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领域,为西方世界勾画出知识谱系的基本框架。
从古希腊始,西方哲学家们就自觉地将哲学的抽象思维视为人类理性能力最典型的表现形态,乃至因对这种理性能力的自我陶醉而发展到将它视为人类现实存在之全部,甚至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盛行一时的大陆理性主义哲学正是其典型代表。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恢复了对人类经验世界的重新敏感,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人类的情感、趣味对知识、道德的重大意义。虽然美学之倡起于德国理性主义哲学家鲍姆嘉通,但真正为这个学科奠定理论基础的,则是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们。
受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们所讨论主题的启发,鲍姆嘉通(B aumgarten,1714—1762)提出这样的设想:在哲学这个领域中,对于人类智、情、意这三种基本心理要素,理性智慧一端已有逻辑学研究之,理性意志一端亦有伦理学研究之,唯于人类感性感情一端,目前哲学的考察尚付之阙如,是个很大缺憾。因此,他提出哲学需要开辟新领域,建立新的分支学科——专门用以研究人类感性情感世界的学问——“美学”。对于这一设想中的新学科,他用“Aesthetics”以标识之,其义为“感性学”。
哲学这一以抽象的思维理性见长的学科而专门关注人类感性精神世界,这是哲学界的新变化、新视野,为哲学领域增加了新血液、新景观。
人类首先是一种感性存在,然后才有了抽象的理性智慧;即使人类已然有了极为发达的理性智慧,感性仍然是其最基本的生存事实。从这一点上讲,哲学发现了感性,乃是哲学对于人类自我反思的进一步深化;更准确地说,这种发现其实是再一次回归常识,回归到人类与这个世界的本然事实。
哲学是人类抽象理性的最典型代表,美学所研究的对象则是人类的感性事实。于是,美学这一特殊的新学科便代表了人类哲学的一种最深刻矛盾——以最抽象的思维形式研究最具体的感性对象,其难度可想而知,其趣味也正在于此。美学成了哲学领域中内在性格最为复杂,因而也最为神秘的一个分支领域。(www.xing528.com)
“感性学”的范围至广,感性的不一定是美的。所以,哲学家们所命名的“美学”与社会公众对于这门学科的想象——研究美的学问并不完全相符。
黑格尔的美学之思,正承鲍姆嘉通的上述思路而来,但需注意的是,黑格尔为美学下了一个与鲍姆嘉通并不完全相同的定义,他将美学界定为“艺术哲学”:“我们的这门科学的正当名称却是‘艺术哲学’,或则更确切一点,‘美的艺术的哲学’。”(《美学》第一卷,第1~2页)
大部分人都能意识到感性的不一定是美的,美也不等于艺术,为什么黑格尔将美学缩小为“艺术哲学”呢?
黑格尔在对艺术展开具体讨论之前,在其《美学》第一卷首先考察了自然美。但是,作为一个近代理性主义者,甚至人类中心主义的典型代表,黑格尔明确地提出:相对于有自觉理性意识的人类相比,各类自然对象,从无机物到植物和动物,都是低级的,没有心灵的,因此根本地讲,大自然事物无所谓美。如果说大自然也有美,那也是人类对它进行观照的结果,是人类心灵浸透、濡染的结果,没有人类心灵的参与,大自然无所谓美。因此,大自然至少并非典型的美学考察对象。由于有了这种理性主义,那么人类中心主义的先存之见,自然可以理解:在人类现存的各式审美对象中,黑格尔选中的是艺术,因为艺术是人类有意识创造的对象,是人类心灵创造的成果,符合理性主义哲学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旨趣。在更具体的层面上,在各式审美对象中,艺术作为人类有意识创造的精神文化成果,发展得更系统、全面,也最宜用来表达哲学家们的文化观念。
但今天看来,以美学为“艺术哲学”肯定是有偏颇的,因为在现实审美经验中,美的范畴远远大于艺术,而且艺术也不一定都为美而创造。实际上迄今为止,人类有四大基本审美形态——自然审美、工艺审美、生活审美和艺术审美,与之相应,这个世界上也就有四种审美对象——自然美、工艺美、生活美和艺术美。人类四大审美形态中,艺术审美只居其一,理想的美学应当是对上述四种审美形态作全面观照的学科,而不仅仅是研究艺术美的学问。受黑格尔的影响,长期以来,西方美学一直是一种艺术中心论的美学,其审美研究的视野很狭隘,不利于形成对人类审美活动作全面观照的系统知识。黑格尔虽然在艺术美之前也考察了自然美,但由于他认为自然美实际上并不能独立,即使有也只是一种比艺术更低级的审美对象,所以,整个《美学》仍然以艺术为核心。今天看来,黑格尔的这种观念相当褊狭。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愿提出:美学是研究人类审美活动的科学,人类世俗感性精神生活的所有领域,都应当是美学关注的合法对象,而不能只研究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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