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有理性主义,还不足以解释黑格尔的《美学》这部经典:黑格尔为何如此重视艺术,把它作为绝对精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要感谢当时与理性主义气质截然相反的思想资源——18世纪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和19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
当大陆理性主义哲学家集中揭示人类理性认识能力的时候,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们则关注人类感性精神的重要文化功能,博克、休谟、哈奇逊等都强调感觉、情感、想象等感性心理要素在人类认识、伦理和审美趣味、艺术创造中的重要作用。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们对于人类感性心理要素的讨论,促使大陆理性主义哲学家们关注人类感性世界,这才有了鲍姆嘉通的“美学”之倡。受鲍姆嘉通的启发,康德专门研究人类的趣味判断活动,美学成为其从认识论到伦理学的重要中介。席勒也强调审美,强调以感性冲动为核心的审美游戏在培养健全人格中的重要功能,呼唤一种能将理性与感性完美融合的理想文化形态,这可以理解为对理性主义的重要补充和校正工作。黑格尔对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印象深刻,在写给谢林的信中,称它为“一部杰作”。起源于18世纪末的浪漫主义文学艺术与理性主义哲学的重点正好相反,突出强调的是人类作为感性的存在,强调的是人类的想象、情感和天才的创造性,文学艺术正好成为这种感性立场的绝佳代言人。在黑格尔的青年时代,正是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狂飙突进运动大行其道的时代,这是一个歌唱情感、自由、天才、创造和自然的时代,是一个激情澎湃、才情飞扬的时代。卢梭、歌德的作品都给青年黑格尔以深刻影响,更不用说他身边的密友——诗人荷尔德林对他的影响了。
但是在具体的艺术趣味与总体立场上,我们又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与浪漫主义相比,黑格尔更倾向于古典主义。这一方面是由于黑格尔受了文克尔曼和歌德的影响。黑格尔在其《美学》中,大量引用了文克尔曼对古希腊艺术的分析。古希腊艺术品在歌德心目中的位置与黑格尔的理解极为相似——都把它视为人类古典艺术不可跨越的典范,是人类艺术的理想。有人认为,黑格尔分享了歌德对古希腊艺术的热情。
说到艺术,我们需要提到谢林。谢林在其《艺术哲学》中已然对艺术作了较系统的考察,并且把艺术的地位抬得至高:
艺术是哲学的唯一真实而且又是永恒的工具和证书,这个证书总是不断重新确证哲学无法从外部表示的东西,即行动和创造中的无意识事物及其与有意识事物的原始同一性。正因为如此,艺术对于哲学家来说就是最崇高的东西。([德]谢林著,梁志学、石泉译:《先验唯心论体系》,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76页。)
谢林是黑格尔的密友,而且谢林的哲学思想成熟在先,因此谢林对于艺术的高度重视应当对于黑格尔有很大的启示作用。一方面,谢林对于艺术的高度重视启发了黑格尔在其整体哲学框架内给艺术以一定的地位,并专门以美学的形式对艺术作了系统的考察;另一方面,当黑格尔形成自己的整体哲学体系时,他又与谢林告别,对艺术在人类精神生活中的地位作出独特的界定——艺术对于黑格尔来说,并不是最崇高的东西,恰恰相反,它是最原初的东西。艺术对于感性因素的极大依赖决定了它只能代表绝对精神自我成长史上的最初阶段,它是迟早要被宗教和哲学超越的东西。对谢林来说,艺术是世界终极秘密“唯一的、永恒的启示”;而对黑格尔来说,人类绝对精神只有进入到哲学纯抽象的思维形式,才算是发展到最高阶段。
从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到浪漫主义文学运动,对哲学家美的最大影响就是引起哲学家们对于人类感性精神世界的关注,其直接成果便是促成了美学这门“感性学”的诞生。从席勒和谢林开始,审美与艺术进一步成为塑造理想人性、把握最终真理最重要的途径。特别是谢林对艺术价值的强调,以及他对于门类艺术的初步考察,直接影响了黑格尔对艺术的态度。虽然黑格尔最终将艺术确定为人类精神生活的初级形态,但在客观上,在他同时代乃至以前的所有哲学家中,黑格尔仍然是唯一一位对艺术作了最深入、系统考察的哲学家。一方面,他将整个美学界定为艺术哲学,从此确立了艺术在美学中的核心地位,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西方美学家普遍接受黑格尔的观点,形成了“艺术中心论”的美学传统。另一方面,黑格尔从艺术史和艺术理论动静两个角度对西方代表性艺术门类作了最为系统、深入的考察,为我们奠定了清晰、系统的审美和艺术知识基础,黑格尔的《美学》至今仍然是一本知识正确、见解深刻、具有百科性质的艺术理论和艺术史经典。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又可以说,是经验主义和浪漫主义运动促成了美学这门新学科,造就了黑格尔的《美学》。《美学》这部经典属于那个感觉敏锐、才情飞扬的时代。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就在于它还具有超越自己所属时代,持续地影响未来的生命能量。
从知识形态上看,在黑格尔的《美学》之后,艺术理论和艺术史的研究才进入一个系统且相对独立的时代,黑格尔的《美学》为艺术学奠定了知识形态的基本框架。(www.xing528.com)
从黑格尔的《美学》开始,艺术成为美学家不能回避的话题,甚至成为美学的核心。受他的影响,至今仍有许多西方美学家将美学直接就理解为艺术哲学,甚至等同于艺术批评。
由于黑格尔《美学》的示范,艺术这一最典型的人类感性观念文化成果终于也成为一种可理解、可分析、可以给予明确阐释的对象,这应当是黑格尔美学理性主义态度对后世艺术理论的最大影响。从此以后,各国的艺术理论和艺术史层出不穷,明确、系统而又深入地解释艺术现象,成为美学家们持久的学术信念。
虽然黑格尔整齐划一的历史三段论已绝少信徒,但是他对人类审美和艺术现象的许多洞见仍有很强的生命力。比如他对史诗时代“一般的世界情况”的分析,“诗的掌握方式”和“散文的掌握方式”的区别,以及散文时代对于诗意和完整人格的消解,对于我们深刻地了解当代社会的精神病症,仍然有很重要的借鉴作用。
在美学领域,黑格尔也自有其传人。英国美学家鲍桑癸(Bernard Bosanquet,1848—1923)被认为是一个新黑格尔主义者。他在其《美学史》中不只系统地介绍了黑格尔的美学思想体系,而且在其附录中专门设了一节——“黑格尔美学体系撮要”,可见他对黑格尔美学的重视程度。
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也继承了黑格尔精神哲学的基本思路。克罗齐以为,人类整个哲学研究最终可以归之为精神哲学。人类精神活动的四种基本形式依其高低次序分别为直觉活动、概念活动、经济活动和道德活动。直觉活动产生个别意象,其正反价值为美与丑。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也正是黑格尔给以艺术为代表的审美在人类整体精神生活图景中的位置。但是克罗齐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将黑格尔美学观念的潜在意义明显地表达出来。艺术或直觉处于人类精神生活的始点,这并不完全意味着它是低级的,甚至迟早要被超越、替代,同时也意味着它对于人类其他精神生活的基础性规定意义:
不把全部心灵史弄透彻,要想把诗的性质或幻想创造的性质弄透彻是不可能的;不建立美学,要想建立心灵哲学也是不可能的。[意]克罗齐著、朱光潜译:《美学原理美学纲要》,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00页。
克罗齐的“艺术即直觉”的观念,其核心思想继承了黑格尔“艺术乃人类心灵赋予”的思想,只不过他对艺术的心灵性质强调太过,在完全否定了艺术的同时又涉及物质媒介传达这一方面的事实。由于他抛弃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思想,因此这种艺术观念并不能成为对艺术的完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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