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中世纪将人贬为神的奴仆。面对大千世界,人类只有惊赞上帝不世业绩的份儿;面对自我,人类深深感受到祖先背叛上帝带来的原罪,那是一个人类匍匐地生存于世的时代。14世纪起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掀起了近代社会人类的再觉醒,在重新正面认识自我的时代,人类为自己画出一幅新的肖像。从这里,人类发现了自己的欲望,也发现了自己的能力。人道主义、人性光辉和人文关怀是这次人类自我发现、自我肯定运动的核心成果。
始于17世纪的启蒙运动是对文艺复兴的忠实继承,只不过,人类自我肯定的这一共同主题此时被具体化为对人类理性能力的强调。启蒙运动就是理性主义思潮,人类的理性能力在此时得到了空前的发扬。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把人类精神的心理要素之一——理性放大为人本质、人性之根本,理性代表整个人类出场:
他们不承认任何外界的权威,不管这种权威是什么样的。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6页。)
以人的理性能力为资本,思想家们开始十足自信地扮演上帝曾经扮演过的角色。百科全书派的学者们以“知识”勾勒这个世界的清晰图景,在他们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不应为人所知的东西。笛卡尔自信地宣布“我思故我在”,将人类自觉的理性思维能力本体化,思想成了人类自我存在,乃至这个世界之所以存在的根本依据。康德将一部自然史理解为最终向人生成的历史,并提出要为自然立法。谢林提出“绝对自我”概念,并建立起一个从自然哲学到先验唯心论,再到综合主客二端“同一哲学”的庞大哲学系统。
黑格尔有幸生活在这样一个人类特别自信的年代,生活在一个习惯于将整个世界都规划得井井有条的时代。黑格尔哲学就是理性主义的典型代表。他以全能的心态通过其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为这个世界勾画全景,他以全知的意志用正—反—合辩证法解说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在黑格尔看来,本体化的人类理性——“理念”或“绝对精神”就是人类观照世界的望远镜和显微镜,是人类解剖世界的手术刀。在人类理性认识能力面前,世界褪去了内衣,毫无隐秘可言。虽然康德提醒过:人类能够认识的只是这个世界的表象,表象背后的物自体则是不可解的。但康德的这种带有人类自我怀疑主义的语调不符合当时时代的主旋律,很快就被“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时代最强音淹没了。时代的共同信念是:理性就是力量,理性能征服世界。
在理性光芒的照射下,美与艺术失去了往日神秘的光彩。柏拉图曾以“迷狂说”解释文艺创作,在他看来,荷马史诗这样的杰作是神灵凭附于诗人的结果,因此是不可解的。但是黑格尔将美与艺术置于理性的探照灯下进行观察和解剖,美与艺术也成为科学研究的对象,黑格尔要让美与艺术说话了。于是,美与艺术不再神秘,黑格尔将它们条分缕析地一一解说,而且头头是道。黑格尔为我们勾勒出人类艺术的基本面貌:文学艺术是人类美的理念和艺术理念的感性显现,是美与艺术精神的贯彻执行。首先,人类艺术有象征型艺术、古典型艺术和浪漫型艺术三大历史形态;其次,这三大历史形态的艺术又落实为建筑、雕刻、绘画、音乐和诗这五种具体的门类。象征艺术是观念模糊,外在表现手段抽象、粗疏,甚至不能与观念相匹配的艺术;古典艺术是观念明确、手段具体,二者最相符合的艺术;浪漫艺术则是观念进一步扩张、内在化,超越了外在物质表现手段的艺术。人类艺术史之所以如此发展,乃是人类绝对精神(实即人类理性自我意识)从感性到理性、从外在到内在发展的规律所致。(www.xing528.com)
这便是理性主义的魅力所在,它让这个世界清晰明白,它能对这个世界之所以然说出个道理来。你可以对其中的许多观点提出商榷,但你不得不承认,人类艺术世界到黑格尔这里,始面目清晰,有章可循。如果不承认人类的理性能力,不应用人类的理性能力,这个世界在人面前永远只能停留于“忽兮恍兮”的状态。
黑格尔的《美学》之所以能成为经典,就在于他第一次为人们提供了一部人类艺术百科全书,它完整、系统地描绘了人类艺术世界,其内容的丰富性远远超过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这便是它的历史地位。
黑格尔的《美学》之所以能成为经典,还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第一套系统解释人类艺术逻辑定性和历史发展规律的理论模型。人类审美和艺术到底有怎样的总体特征?人类艺术到底以怎样的规律产生和发展?建筑、雕刻、绘画、音乐和文学这些艺术门类到底各自有怎样的特征,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这都是美学、艺术理论和艺术史必须面对的基本问题,而黑格尔正好对这些问题作出了明确而又系统的回答。迄今为止,这些回答已然成为我们对美与艺术最基本的理解,积累为人类关于艺术的基本知识,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黑格尔美学的理论深度、哲学高度和广阔的文化视野,为理性主义提供了雄辩的证明,再次证明人类科学和哲学理性解说世界的力量。黑格尔的《美学》是启蒙理性主义思潮结出的重要理论成果,是理性主义在美学、艺术理论领域的具体收获。
20世纪,人类进入一个学会自谦的自我反省阶段,因此面对黑格尔这份人类特别自信的理性主义时代的精神成果,很难全部认同。比如,今天的读者也许会明显地感受到黑格尔在自己的著作中冒充上帝,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黑格尔的辩证法公式编得太精致了,因此难免让人疑窦丛生。但就整体而言,当代人类科学研究仍然以理性为基础。虽然我们对人类的理性能力有质疑,但理性主义时代的两个最重要的信仰我们仍然保留:其一,这个世界有章可循;其二,人类有理解、解释这个世界的理性能力。我们不能想象完全抛弃理性主义上述两个信条之后当代科学、哲学的情形。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人类对启蒙理性主义的怀疑只能是量的,而非质的。在根本方向上,我们仍然在理性主义原则指导下从事科学研究,只不过当代人类在应用自己的理性时,不再决然自信,而是变得谨小慎微,时时提醒自己人类理性能力之有效边界与副作用。在世界面前,人类既不卑躬屈膝,亦不趾高气扬,而是保持一种必要的谦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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