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居民失业记
撰文/孟繁勇(本刊记者)
洱海治污,失去经济保障的不仅是在此投资的外地商人,更有与洱海休戚相关的当地居民,他们可能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也可能是在这儿定居的人。他们的生活可能会因为这一场治污行动而彻底发生改变,也可能他们终将选择去外地务工,失业(也许是暂时的)成为他们当下的一种状态,而焦虑、不安无法遏制地在当地居民中蔓延开来。
杨鹏站在洱海边,眼前的美景并没有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三层建筑,那是他在大理市银桥镇磻溪村的宅基地,旧房被拆除之后,他居住在大哥家,旧址被一位来自湖南的老板租赁经营客栈。
外地来的老板,租赁村民的宅基地开客栈,在大理市洱海附近非常常见。杨鹏与湖南老板签订了20年的租约,租金每年11.9万元。合同中约定,第一年支付定金20万,房子翻建到二层半时,支付租金的50%,其余待客栈营业半年后支付。
合同签订后,杨鹏于2015年3月向银桥镇申请建房许可证,批下来后,湖南老板开始建造客栈。磻溪村临近洱海边的村民宅基地,绝大多数被外地老板租赁,受益村民生活发生的变化,杨鹏早就羡慕不已。如今眼看着自己未来的生活会好起来,杨鹏憧憬着以后的日子,谋划着未来的生活。
直至2017年4月,随着大理市以洱海流域“两违”整治、村镇“两污”治理、面源污染减量、节水治水生态修复、截污治污工程提速、流域综合执法监管、全民保护洱海为主要内容的“七大行动”的启动,杨鹏遇到了难题。
“七大行动”中,流域“两违”整治行动的内容,是完成核心区划定工作,启动镇村规划修编,并全面暂停洱海流域农村建房审批,对所有停建的在建户进行逐户复核并监督整改。因此,杨鹏宅基地上的客栈建设随即被叫停。让杨鹏更想不到的,随着行动的推进,村里的客栈、餐饮业全部被关停,而包括他在内的数百名以旅游业为生的村民,失业了……
被暂停的生活
在杨鹏家的宅基地被湖南老板租赁之前,家里六口人靠打鱼、种庄稼、打零工为生。每年5月,大理市银桥镇洱海管理所会向渔民通知,交捕捞费120元。渔民会在管理所规定的捕捞日期6月28日之后下海捕鱼,打鱼季节直至8月,一条船,摇到洱海,捕捞大鱼小虾。
2017年5月,杨鹏没有等来交费的通知。这时去打鱼,就是“偷捕捞”行为,会被罚款、没收渔具,甚至拘留。这是杨鹏20多年打鱼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后来他听说,不许打鱼是保护洱海,是“七大行动”中的节水治水生态修复行动,其第四项措施列明:“实施封湖禁渔。根据洱海保护实际,科学论证,确定封湖时限,制订年度捕捞计划,科学捕捞,让湖泊休养生息。”
不许打鱼,还可以种地。杨鹏家里有2.5亩地,种蚕豆、稻谷,可收一年两季。从地里获得的收入,加上杨鹏平时出去打零工,刨去吃饭供学等,每年纯收入1.2万元左右,恰好合每月1000元。但他突然发现,地也不能种了。“七大行动”中的“面源污染减量”行动,第二条列明,将“进一步加大土地流转、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培育、农村集体产权股份制改革等工作力度,促进农业产业转型升级”。
按照规定,大理十八溪50米之内(指仓山流下18条小溪,流经多座村庄,杨鹏所在的村子,正好紧邻其中的锦溪)不允许种地,政府按一年一亩地按2000元补贴给村民。杨鹏的农田,有1.3亩地在划定的范围之内。杨鹏这下犯难了,范围之外的土地还可种水稻,但一亩多地,加上补贴的2000多元,无法供养六口人,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孩子上学、老人生病的花费。
同样受此困扰的,还有大理市喜洲镇文阁村村民赵建。4月,他收到村委会发出通知,沿十八溪50米范围之内需进行土地流转。赵建家九口人,5.6亩地,其中5亩地处于大丽路(喜洲段),正好在此范围内。
赵建的父母、爷爷奶奶种地为生,5亩地进入土地流转,只剩余6分地耕种。但因50米范围之内的规定,这6分地被切割为七块土地,最大的一块地1.5分大小,完全无法耕种。赵建说:“这样一来,等于家里有四口人因此失业。”
土地流转之前,赵建家种地种菜,菜一年可种四季,虽然辛苦一点,一亩地也可收入两万元左右,5.6亩地,收入10万元左右。现在一亩补贴2000元,仅能解决吃饭问题。
龙下登村63岁的李兴达,家里六口人,共有两亩土地,很快也要面对土地流转的情况。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村里也开始实施土地流转,如果按每亩地补贴标准2000元计算,每个月合不到200元。需要交纳水费、电费(水电合计每个月100多元),加上卫生费、合作医疗费、有线电视费五项基本费用。他说:“再加上还要吃饭,很多失业的村民很难维持生计。”
“治理洱海是好事,但农民的根本是土地,离开了土地,农民靠什么活?” 李兴达说。
打鱼不让,种田不行,什么也不准动。杨鹏本来还指望着房子出租的收入,但从2016年8月,大理市政府出台了一项对新建房屋暂时停工处理的政策。8月中旬,村里的建房协管员通知杨鹏,房子暂时停工,什么时候可以复工什么时候告诉你。
2017年4月,流域“两违”整治行动开启,对农村建房实行“乡镇初审、市级复核、乡镇审批”,严控环洱海农村建房增量、体量和风貌,并严格用途管制。消息传到磻溪村,杨鹏问村里的建房协管员,是不是还得接着停工?协管员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复工?协管员摇了摇头。
杨鹏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他被停建的房子,离洱海界桩15米之内。看到协管员摇头,他知道或许永远也复不了工了。
杨鹏在2016年7月以12.68万元的价格,购买了一辆三菱越野车。购车款全部是向湖南老板的借款,因为老板租赁他的房子,所以也痛快借给了他。有了车,在游客多的时候,他还可以去拉拉客人,补贴家用。4月10日之后,所有的客栈、餐厅关停,基本没有游客前来洱海,杨鹏也就没有客人可拉了,彻底失业。
村里起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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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磻溪村村民,42岁的杨葵发,在洱海治污行动开始之后,明显感受到了变化。
村里的客栈关停之前,菜市场上有四个卖猪肉的,一天一个人杀两头。早上9点去买,到摊位前就没肉了。4月10日之后,一个人杀一头猪,日上三竿,都11点了,肉还在案子上摆着,没有人买,卖不了。杨葵发说:“每个客栈可以吸收当地居民四个人就业,这个人失业,不只是一个人失业,还有他的家庭。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上图 停业中的洱海,傍晚来临,再不见灯红酒绿。供图/CFP
下图 村民赵建。摄影/孟繁勇
大理市随处可见的标语。摄影/孟繁勇
杨葵发认为,保护洱海,早在20年前就做了,那时候“三退三还”的政策,机动船取消了,网箱养鱼不让做,但洱海仍然被污染了。为什么不能在保护中开发,开发中保护?现在,可以把环保的门槛定得再高一点,达不到标准,不允许办相关许可证,也不准开业。他说:“现在全村800多户,4000多人,有近3000人失业。如果这些失业的人外出打工,去到陌生的地方,家里有小孩子,有老人,谁来照顾?”
失去支柱产业的磻溪村经济倒退,更让杨葵发担忧的是,磻溪村村民多为白族,祖辈世代在此居住,数百年来一直如此。在白族的风俗习惯中,有一项白族民众丧葬礼,按此风俗,一个人自感生命无多之时,去世前需要回到家里,摆在正厅(即堂屋)。如果是在村子外面去世时,遗体是不能进村子里的,并且拜祭的灵堂,只能设在村口。所以,白族人去世之前,无论在什么地方,人是一定要回村里的,并且去世时,要放在正厅里,并进行三天停灵。
而村里有些家庭,本来打算拆旧建新,但现在的情况是,杨葵发说:“旧房子拆了,又不许建新房,那老人去世时放在哪里?”事实上,磻溪村此前曾发生过去世老人无法进入正厅停灵之事。
杨葵发曾通过各种途径,将村里人对政策的意见向相关部门报告。但时至今日,相关部门也没有给杨葵发一个正式的回复。而对于磻溪村村民而言,最可怕的事情出现了。因失业而无法维持生计的十几个村民,在一个夜晚,去不远处的蓝莓种植园偷窃,当场便被抓获,每个人被行政拘留15天。
偷窃行为不仅出现在磻溪村,洱海范围内的一些乡镇,出现了客栈被偷盗的事件,甚至有的客栈,一夜之间,客房内的电视机等贵重物品都被偷盗一空。本刊记者看到一份2017年6月6日由挖色镇派出所贴出的温馨提示,上面写着因“近期环海(指环洱海地区)一线盗窃发案率上升”,提醒各户采取措施,防止偷盗事件的发生。
我们怎么生活?
没活儿干的杨鹏认为,治理洱海污染是好事,“但‘一刀切’后,没有了经济来源,我们连明天的饭怎么吃,吃什么,都不知道。岁数大了,打工也没有地方”。
而在失业的村民群体中,压力最大的,则是如赵建一样通过贷款投资经营客栈的村民。赵建今年27岁,大学毕业之后,于2016年10月创办海恋精品客栈。客栈停业之后,赵建背负的还贷压力,使他喘不过气来。
为解决收入问题,赵建向大理市的美团网投了简历,并得到录用的通知。就在他准备上班用工资还贷时,相关部门告诉他会不定期来复查。他说:“我不能上班,客栈需要有人留守,以应对相关部门的复查。”
赵建无法脱身,还贷怎么办?他的爱人早先学医,自家客栈开业后,便在客栈工作。停业之后,为减轻压力,赵建的爱人最终去了大理古城人民医院的药房工作。赵建的父亲本来可以在村里打打零工,包点散工程来做,而现在,村里所有在建工程停工,装修也停工,没有工作可干。
所有施工暂停,波及面之广,超出村民们的想象,尤其是“两违”整治行动,管控最厉害的时候,全面暂停洱海流域农村建房审批,想盖任何房屋,无论什么用途,都实行“乡镇初审、市级复核、乡镇审批”。杨鹏家里的一个猪圈都快塌了,他想把猪圈拆了重新盖,村里坚决不允许。
其实,赵建与杨鹏们最大的担忧,近来也已经由失业、停工,被一个更大的传闻所围绕:拆迁。
在洱海流域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禁止新建除环保设施、公共基础设施以外的建筑物、构筑物,实行只拆不建,禁止拆旧建新。赵建所创办的客栈,即在核心区内。洱海15米之内的所有建筑物都要拆迁。而拆迁安置是1平方米2000元,上限是450平方米,90万元补偿。他说:“我已经付了房租120万元,这个土地不是我的,我没有所有权,只有使用权,如果拆迁,这个损失我无法承受。”
赵建认为,作为大学毕业生创业,本来想要为家乡的旅游业做些贡献,但现在满怀激情投入,不是失败在市场上,也不是失败在自己不努力,而是失败在被“有形的手”遏制住了。他说:“我刚步入社会,没有太多应对这种政策变化而导致经营困境的能力。”
而杨鹏的焦虑更多是如果拆迁,那么他和湖南老板签订的租赁合同便无法实行,一笔超出他承受范围的赔偿款随时可以击倒他。原本湖南老板新建的三层约450平方米的楼,在2016年6月主体结构已经完工。停工令一下,至今复工无期。这正是杨鹏最担心的,由于他的宅基地恰好处于1966米界桩15米范围之内,会不会拆迁,成为压在他心上的巨石。
拆迁的传闻越来越烈,5月28日,村委会的协管员突然来到杨鹏家,拿出皮尺,丈量了1966界桩15米之内的住房,并拍摄了此范围内住房的视频,记录下住房的位置等信息。杨鹏再也按捺不住,就问协管员:“我们会不会拆迁?”得到的回答是,还没有出台相关政策。
杨鹏说:“建设排污,保护洱海,我们村民是支持的,但现在让我们措手不及是没鱼打,没地种,如果再拆迁,我们住在哪里?”杨鹏的父亲杨富吉,对于可能到来的拆迁,说起来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四代人,我的父母就是在正厅里去世的。但以前的生活,我们回不去了。”
目前,虽然没有文件通知要拆迁,但杨鹏的心仍然悬着:“如果拆迁的通知像4月10日的政策一样突然出现,那日子就没办法过了。我们去哪里,我们怎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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