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最年轻的国家——南苏丹
撰文、摄影/宫一栋
对大多数国人来说,南苏丹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对它的印象可能与大部分非洲国家的印象一样——炎热、战争、贫穷和动乱是永恒的主题。作者为完成人类学研究,久居于南苏丹朱巴。他跟随几位南苏丹的年轻人,以独特的视角观察他们的日常生活,这个国家和城市的些许脉络也随之呈现。
● 小女孩在南苏丹朱巴的家中做作业。供图/全景图片
2016年,我来到南苏丹——这个2011年才独立的全世界最年轻的国家,开始自己的人类学博士论文田野调研。此时的南苏丹,已经不再是早期人类学家描述的那个牛羊成群、湖泊遍野、植被丰沛的安详之地。建国之后的南苏丹,好景不长,独立成果很快被消耗一空。2013年12月和2016年7月,南苏丹两次陷入内战,总统基尔和前第一副总统马夏尔,以丁卡与努尔两族为界限,展开旷日持久的战争,生灵涂炭。2014年开始的国际油价下跌,更是让这个石油出口占据收入98%的国家受到极大冲击。
然而,用尼日利亚女作家奇玛曼达·阿迪契的话说:“用单一故事来叙述生活是危险的。”我身在南苏丹的朱巴,试图穿过这里的日常生活表象,看看这个国家的另一种机理。
年轻的外乡人
伴随着远处朱巴老城清真寺的晨间祷告,奥拉·彼得·埃利亚脱下“勇士”保安公司的红色制服,换上印有乐施会字样的T恤,准备下班。连日的干旱,院子里的芭蕉树已经饥渴得脱了皮。两只老鹰落在院墙外围的铁丝网上,似在为又一天的40℃高温积蓄体力。轻薄如蝉翼的云,宣告着一场酷热即将肆虐大地。
老清真寺的外面,蒙德里族的流民在帐篷中准备生火做饭。在朱巴城里无依无靠的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已多年,与贫民窟绝无二致。光屁股的孩子,颠颠地跑去逗耍卧在地上的羊群。旁边的大树下,男人们已经喝了一天的阿拉伯红茶。
奥拉打开手机上的广播,一边走一边听。我问他今天有什么新闻,他说:“反对派的军队马上就要回到朱巴了。”人们都在期盼,久拖未决的团结过渡政府能够尽快成立,让这个从2013年12月就陷入内战的国家重归和平。
奥拉走到老城的金融区,他的朋友约瑟夫已经在公平银行门前等他。这个地方,我再熟悉不过。这不仅仅因为它是朱巴的一个地标,2014年7月,我在公平银行门前见到了联合国粮食计划署的南苏丹员工马克,转交他的老同事从北京带给他的礼物。但我绝不会想到,五个月后,他在马拉卡勒机场被八名武装分子绑架,至今音讯皆无。
奥拉和约瑟夫,原本分别在上尼罗州大学和朱巴基督教大学读书。2015年,位于马拉卡勒的上尼罗州大学,因为城市在内战中被毁于一旦,寸土不留,被迫南迁至中赤道州的朱巴(也是南苏丹的首都)。于是,一个来自西赤道州、一个来自东赤道州的两个年轻人,因为这场战事在中赤道州相遇,成了最好的朋友。
国际原油价格大跌,加之内战造成的政局跌宕,南苏丹镑持续贬值。每学期的学费已经从2500镑涨至4500镑。为了应付学费和生活开支,很多学生不得不半工半读。对男生来说,最容易找的差事当然是保安和警察。奥拉和约瑟夫晚上当保安,白天去学校上课。听课效率当然大打折扣,课上昏昏欲睡,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外乡人到了朱巴,无亲无故,没有社会关系周济,只能靠自己养活自己。
奥拉是个遗腹子。出生的时候,他父亲就已在第二次苏丹内战中亡命。奥拉在拉图卡语中意为“母亲的劫难”——很多南苏丹人的名字就是这样起的,人生的重要片段被浓缩进了一个表意符号。说来也巧,他父亲的名字埃利亚又意为“欢乐”,果真是福祸难料。母亲之后改嫁,不久也在内战中死去,继父对他的生活不管不顾,少有问津。奥拉有四个兄弟,两个妹妹。但他的三个当兵的哥哥都在2013年后的内战中陆续阵亡,其中一个在交火最为激烈的战区博尔尸沉河道。弟弟现在于朱巴教学医院当见习护士,但回趟老家东赤道州太贵了,所以奥拉只能和妹妹们在电话里保持联系。
保安公司层层盘剥,落在保安手里的钱已寥寥无几。“勇士”公司向客户收取的安保费是每名保安600多美元,给保安的报酬本来是100美元。但公司给保安发的是南苏丹镑,而不是美元。发到他们手里的1000镑,按照黑市价格计算,其实只剩下了30多美元。此外,一天不上班,还要被扣掉150镑。
生活开支节节上升,交通费就是不小的一笔开支。从朱巴老城到奥拉住的朱巴东郊,路上要在库纽库纽市场倒一次车,单趟车资7镑,算下来一个月就要300镑。这还不算250镑的房租,以及吃喝用度。与在公平银行上班的约瑟夫相比,奥拉还算幸运,他工作的地方至少还能提供一顿免费晚餐。
库纽库纽市场
奥拉要在库纽库纽市场倒车,我们坐上破旧的16座日本小巴,在团结路上跌跌撞撞十几分钟就到了库纽库纽市场,这也是朱巴最大的集贸市场。
东非各国都有个出名的市场。从达累斯萨拉姆的卡里亚库到乌干达的王子街,皆为商贾云集之地。与它们相比,本来就一穷二白的朱巴,库纽库纽市场起点自然最低,几年前这里不过是个乱糟糟的菜市场和杂货铺,人们得蹚着水,在黑乎乎的棚子里穿行。
尽管时局难料、经济跌宕,作为首都的朱巴还是得到了一些发展。多次经历火灾的库纽库纽,如今有了一些像模像样的临街商铺。大宗批发商品经由迪拜运至此地,显示着这个新兴国家与穆斯林世界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轨道银行、国际商业银行环绕着市场中心的钟楼,一家货币交易所还在中国义乌开了分支机构。时至今日,美元对南苏丹镑的价格已经达到了1∶37。MTN电信公司(南非最大的电信运营商)的旁边,甚至有一家名为“彩虹”的婚庆用品店。摩的司机们在市场门口扎堆儿趴活儿,一辆辆冒着黑烟的小巴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前往古德里、冈博等郊区。
俯瞰朱巴。朱巴地处尼罗河畔,是南苏丹的首都和最大的都市,降雨稀少。
很多南苏丹人依然住在传统的圆拱形茅屋中。供图/Gaopinimages
朱巴人乘船渡过尼罗河。(www.xing528.com)
在喧嚣的肯尼亚流行音乐中,人们围着新鲜出炉的烤肉铺、售卖“粉红女士”苹果的水果摊,在斜云尽舒中尽享一个惬意的傍晚。几位蒙纱巾的女子和头顶箩筐的老妪,从坑坑洼洼的土路中走过。男人们坐在塑料凳子上,品着放了薄荷叶的红茶。尽管物价节节攀升,但朱巴人还能在恶劣的生活环境中得到某种放松。相比之下外州的情况要糟糕许多,总统基尔承认全国部分地区面临饥荒。北加扎勒河州的4000多户家庭,已跨过边境,逃命到了苏丹。为了吃饭,人们可以不择手段。
库纽库纽市场异常庞大,巷道勾连捭阖。只要有钱,可以在这里买到想要的任何东西。手机商店星罗棋布,最受欢迎的是源自深圳、专门销往非洲大陆的Tecno手机;带前灯的二八“凤凰”自行车,价格已从去年初的500镑一路飙升到3500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居然还有朱巴生产的床垫,看来南苏丹本土工业品不只矿泉水和饮料。面粉铺子前机器轰鸣,工人用小车将一袋袋面粉运到卡车上。连着复印店的是几间理发店,遵循授受不亲的阿拉伯习俗,男宾女宾各进各门。
我在一个传统草药摊位上驻足,一捆捆白色、褐色、红色的树皮和树棍,仿佛置身中药房。跟中国人一样,南苏丹人会使用各种木本药材,治疗胃痛、蛔虫、痛经、失血等病症。与中非共和国接壤的西赤道州,是南苏丹本土药材的精华所在。不过,库纽库纽市场的各大药房,印度生产的西药一统天下。
蔬菜市场上,除了最为常见的洋葱、番茄、土豆、茄子、辣椒之外,秋葵和羽衣甘蓝是南苏丹人爱吃的菜蔬品种。几个世纪前,正是非洲的黑奴们经由大西洋航线,将这两种“灵魂蔬菜”的种子带到了美洲的种植园,从此在异乡生根发芽。在南苏丹,秋葵还有晒成干菜、研磨成调味品等的食用方法,人们对它的喜爱程度可见一斑。本地人烹调蔬菜常用花生酱加水煮制而成,市场上的其他香料也比比皆是,多产自苏丹。饮茶名品“苏丹红”倒出自本地。
当然,若论与玉米或小麦做成的薄饼(Kisra)搭配的最佳菜品,自然非中东和北非独有的黄麻叶炖肉(Kudra Mafrook)莫属——新摘的黄麻叶斩碎后,加入洋葱丁、蒜丁、香菜末和牛肉在火上慢炖而成。出锅后,将薄饼和炖菜一起放在三尺见方的阿拉伯铝盘上供食客享用。用肥皂净手后,随意撕下一块筋道的薄饼,再裹上稠绿的汤汁,吮指之间,自会得到南苏丹美食的真谛。这样一份饭的价格是25镑,如果薄饼配煎鸡蛋和红豆,只要12镑。在市场上,食客们还有炸鸡、扁豆汤、玉米粉、炸木薯、炒细面条、尼罗河炸鱼、乌干达小鱼干等多种选择,足以让人唇齿留香。
成为“闯入者”
约瑟夫就住在库纽库纽,我们和他道了别,又上了一辆带顶蓬的蹦蹦车,晃晃悠悠地过了朱巴大桥。这是进出朱巴的唯一一座桥,也是最为敏感的军事要塞,如果胆敢对着大桥拍照,估计小命不保。桥下的尼罗河水,泛着金光,还能看到河边那个朱巴最为奢华的达·芬奇餐厅——它的主打菜是鳄鱼肉。
20分钟后,我们就到了冈博。奥拉住的村子叫阿德维,紧挨着尼罗河路,如今已成了一个接纳逃难到朱巴的外地人聚集区,高高低低的茅草屋、棚户房和简易厕所罗列于此,间杂着一两间裁缝店和小铺子,远处还能看到黄绿相间的冈博第三小学。白色的牛背鹭轻盈地在田间飞来飞去,但我没看到赫赫有名的南苏丹牛。因为是旱季,村里的沼泽地都干了,路也成了绵软的沙地。但雨季来临后,这里就将成为一片汪洋,出行会变得泥泞不堪。奥拉在村里认识的人非常多,一路上都在和熟人打着招呼,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令我讶异的是,村里的孩子看到我,都指指点点地说“Khawaja”,和斯瓦西里语中的Mzungu一样,Khawaja的意思是“外国人”,尤指白人。在苏丹,这个词的原本意思是“老爷”,泛指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从19世纪开始,随着西方人开始涉入苏丹的事务,原本具有本土含义的Khawaja也渐渐转了意,专指外国人。我在想,苏丹研究的鼻祖、英国人埃文斯·普里查德当年是不是也被称为Khawaja呢?可我鼻子不高,怎么会被认为是白人呢?也许,在孩子们的眼中,所有的“闯入者”都是Khawaja吧。
奥拉的房子在村子的尽头,毗邻通往尼姆利的公路。我还是第一次进入非洲的茅草屋。房子打制得非常紧实,主体结构泥糊的,上面整整齐齐架着六七层茅草做成的顶棚,让人一下想到《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院子的四周,也是用茅草密密匝匝围成的栅栏。奥拉说,别看是茅草屋,防雨性却特别好,绝无后顾之忧。
屋子虽然不大,只够摆一张床、一张小桌、几把塑料椅和一个柜子,但奥拉收拾得十分齐整,四周用花布围挡着,彩色玻璃纸做的吊花从顶盖上高垂下来。桌子上放着《麦克斯维尔领导圣经》和《你真的在圣灵中得到了重生吗?》。虽然周日没时间去教堂,但身为基督徒的奥拉周六会在家里做礼拜。家里没有电,也买不起500镑一个的发电机,晚上他就打着手电看书。
出门靠朋友,同在上尼罗州大学兽医专业的约翰和他的女友、在朱巴大学读公共卫生的约瑟芬常来家中聊天。住在村子里的年轻人还组织了一支足球队,周末的时候就在空地踢上两脚,或者和河对岸的球队一比高下。奥拉最爱的球队是切尔西和阿森纳,还把心仪的切尔西队球员的照片打印出来,放在相册里。
奥拉的女友是巴里族人,在朱巴一所寄宿中学读三年级。按照拉图卡族人的风俗,娶媳妇的彩礼是50头牛,如果没有足够的牛,可以先送5头,然后逐月偿还。他们去年订了婚,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订礼是500镑,用来支付她的考试费!
正午后的太阳毒了起来,一只浅褐色的蜥蜴爬到了茅草屋顶的边缘,它和我对视了一下,很快不见了。睡了一个慵懒的午觉,我浑身已经湿透了。我爬起来,从床头的水缸里舀了一杯水。尼罗河河水喝起来很淡,没有什么味道,也许是因为加了净水药丸的结果。奥拉躺在地上,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翻着他和女友去年在朱巴老城照相馆拍的照片。
我咬了一口柠檬,问他:“你对以后的生活是怎么想的?”
“哦,我想留在朱巴,最好能在政府部门有份工作。然后住到城里去,和她结婚。这些都要奋斗呀!”
“住这儿就不能结婚吗?”
“这怎么行?这儿太寒酸了。你们中国人难道不也是这样吗?”我们笑了起来。
一股热风吹进了屋子,奥拉的眼睛闪过一丝光:“别人说,我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
奥拉下班后回到郊外的村子,为自己准备午饭。
● 图1 朱巴当地的市场。供图/全景图片
● 图2 库纽库纽市场中的餐厅。
● 图3 黄麻叶炖肉配薄饼。黄麻叶炖肉是将新摘的黄麻叶斩碎后,加入洋葱丁、蒜丁、香菜末和牛肉在火上慢炖而成,这道菜是中东和北非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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