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戏《西厢记》简论
王实甫《西厢记》,被人们称作“北曲之冠”、“传奇之祖”,以它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在中国戏曲史上取得了无可取代的地位。也正是这一显赫的地位,在这种程度上掩盖了人们对南戏《西厢记》的注视。然而就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历史文献,崔张爱情故事这一戏剧题材,在宋元时期南方流布得更为广泛。北方除董解元诸宫调《西厢记》和杂剧王实甫《西厢记》之外,不见其他存目。而在南方见于文献可查的则有宋官本杂剧《西厢记》之外,不见其它存目。而在南方见于文献可查的则有宋官本杂剧《崔莺莺六么》,《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三、戏文十九收录的《翠莺莺西厢记》,《宦门子弟错立身》【排歌】所述名目中有“张珙西厢记”,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中列有《莺莺西厢记》。然而由于当时人们对于尚属于民间戏曲的南戏的忽视,宋元南戏《西厢记》仅存一些残曲之外,已成为广陵散。可以进行研讨的完整的剧本只有明代的崔时佩、李日华的《南西厢记》和陆采的南《西厢记》了。说它们是南曲传奇是毫无异议的,但是它们是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南戏”,则是可以商议的问题了。
翠、李的《南西厢记》和陆采的南《西厢记》历来为人们所注视。《西厢记考》张凤翼(1527—1613)序中提到他的友人口洵美对他说:“董解元、王实甫演为北剧,李日华、陆天池演为南调,此四君者,辖字束句,磨韵谐声,能发微之所未发。其词大都翩跹婉丽,语意含蓄,才藻高华,缺一不可者。”这至少可以代表明代人的一种看法。崔、李本和陆本都有多种刊本(参见傅惜华《明传奇总目》);明末闵遇五所编的《六幻西厢》,崔、李本和陆本皆为“六幻”之一;民国初年刘世珩编辑的《重刻暖红室传剧》收有《西厢记》十三种,崔、李本和陆本是其中最后两种。其影响可见。
然而崔、李的《南西厢记》署名问题一直很混乱。第一种说法是李景云、崔时佩作,没有李日华的事,如毛晋编的《六十种曲》第二套第一种《绣刻南西厢记定本》,即标李景云、崔时佩作。第二种说法是李日华作。如明万历间“金陵书坊富春堂梓”《新刻出像音注李日华南西厢记》,即标为李日华作。第三种说法是崔时佩作李日华增。如明万历间刻本,题“明姑苏李日华编本”,卷首有梁伯龙“南西厢记序”;另闵遇五《六幻西厢》所收本卷未有“识语”都有梁伯龙这段话:“梁伯龙谓:此崔时佩笔,李日华特校增耳,间有换韵几调,疑李增也。崔割张腴,李夺崔席,俱堪齿冷。”远山堂《曲品》也说:“此实崔时佩笔,李第较增之,人知李之窃王,不知李之窃崔也。”
李景云编有《崔莺莺西厢记》,最早见于具有权威的徐渭的《南词叙录》,“本朝”传奇目录录此记,题“李景云编”。长期以来人们对李景云一无所知,大都笼统地认定他是“明中叶以前时人”。也有人说他是“元人”,但是没有提出依据,而他所作的《崔莺莺西厢记》“久已不见流传之本”。钱南扬先生在《南曲九宫正始》辑录宋元南戏遗存残曲的过程中,似乎使这一问题得到了解决。钱南扬先生《宋元戏文辑佚》《崔莺莺西厢记》项下有如下一段考证:
《永乐大典》卷一三九八三,“戏文”十九:《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作《莺莺西厢记》,而在“本朝”下首列李景云编《崔莺莺西厢记》。按《南曲九宫正始》【端云侬】下注云:“此调按蒋(孝)、沈(憬)二谱收李景云所撰《西厢记》之‘春容渐老’一调,与此同体。”又【三段子】下注云:“按:此李景云所撰《西厢记》,其【啄木儿】【三段子】皆与蔡伯喈体大不同,然此二传皆系元人首(手)笔,但不知孰先孰后?况拒元人词套,凡遇此二调,每用此《西厢》格者居多。况‘元谱’(即元天历间〈1328—1330〉的《九宫十三调谱》——见《九宫正始》冯旭序,那时距元亡(1368)尚有四十年光景,已收李景云《西厢》曲文,可见李为元人无疑。李可能活到明初,而《西厢》确为元时所作。)及‘蒋谱’亦皆收此二格,后因时谱皆以《琵琶》体易去之,致后人不知有此二体也。”《九宫正始》称李景云,一则云“元人”,再则云“元人手笔”,且所作之曲又是为元人时行之格,而云谱已收之,可见他是元人甚明。今《正始》所引元戏文《西厢记》,即是李景云的作品。
我以为这考证是有说服力的,把包括徐文长在内的南戏研究的大家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弄清楚了。那么《绣刻南西厢记定本》有没有可能是李景云所作?没有这种可能,因为《九宫正始》所收录的李景云《西厢记》残曲,其曲格、词语的风格与《绣刻南西厢记定本》风马牛不相及。可以肯定《六十种曲》本所标“李景云、崔时佩作”,李景云不是李日华的误写,而是“内行”人为了提高版本的价值而妄加的。
崔时佩、李日华生平事迹均无考,仅知崔为浙江海盐人,李为江苏吴县人,大都是笼统地说他们是明中叶以前的人,这种说法是没有错误的,因为生于弘治年间的陆采,曾提到过他们的姓名。一些文献可证,《南西厢记》原为崔时佩著,后为李日华增补。《百川书志》著录李日华《南西厢记》条,注文谓:原记为“海盐崔时佩编集”;远山堂《曲品》著录李日华条,亦称:“此实崔时佩笔,李第较增之。”《南西厢记》为崔作李增,这个结论大约是可以认定的了。
有人说万历间金陵富春堂刊刻的《新刻出像音注李日华南西厢记》是原刻本。就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南西厢记》刊本,它可能是比较早的刊本,但是说它是“原刻本”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在这个刻本上,崔时佩的名字已不见了。究竟是怎样造成这一现象的?按《南曲九宫正始》册二【锦鱼儿】下注:“……今之所行者,即其友崔时佩,而以王实甫北《西厢记》之文稍加增减,改易南词。”崔时佩与李日华是朋友,是同代人。有崔改本在先,这个本子已经见不到了。李在崔本的基础上再做改编,就是现存的富春堂本。我们很难说这是什么不道德行为,因为在明代篡改前人的戏曲作品已成为时病,特别是王实甫《西厢记》,现在所能见到的数十种王西厢几乎没有一种相同的,而又大都诡称“原本”。见惯不怪,人们对《南西厢记》的作者却为什么这样较起真儿来?这是因为王西厢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太重了。尽管有人对它妄加篡改,还没有一个人敢于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名号冠在王实甫《西厢记》头顶。尽管崔、李劳作的性质已属于“改编”了,但是在当时这样的“改变”还没有成为公众认可的行为,李日华就敢于大胆地认定是自己的“创作”,理所当然地要受到人们的攻讦了,被看作是一种剽窃行为,连同崔时佩一并指责了。
现在看来,崔、李将北《西厢》改为南《西厢》的作为是应该肯定的,因为将“四折一楔子”、一人主唱的北曲,改为多人主唱的南曲,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在改编的过程中部分地吸收王西厢的唱词,也无可后非。更为重要的是,崔、李十分尊重王西厢的反封建精神和王西厢原有的生动情节。莺莺、张生、红娘的个性是鲜明的;张生与红娘的调侃是有分寸的,与明代某些王西厢扳本中的张生与红娘的恶劣戏謔,自是高上一筹。明清两代各种名目的南西厢不下数十种,唯催、李本能在舞台上存活下来,昆曲上演的《游殿》、《闹斋》、《惠明》、《寄简》、《跳墙》、《佳期》、《拷红》、《长亭》《惊梦》诸出,其文词多出此剧。这是与其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分不开的。崔、李的改编,功不可没。
陆采要比崔时佩、李日华幸运得多,他的生平事迹可考。他生于弘治十年(1497年),卒于嘉靖十六年(1537年),字子元,号天池,自号清痴叟,江苏吴县人。著有《冶城客论》、《题铁瓶草堂》、《余史》、《天池声隽》等。剧作有《怀香记》、《椒觞记)》、《分鞋记》、《明珠记》、《南西厢记》。唯《南西厢记》、《怀香记》传世。是明中叶知名的戏曲家。
陆天池不满于崔、李的未摆脱王西厢的窠臼。在他的《南西厢记》自序中十分自负地说:“……逮金董解元元演为《西厢记》,元初盛行,顾当时专尚小令,率一二阕即改别宫。至都事王实甫,易为套数。本朝周宪王,又加[赏花时]于首,可谓尽善尽美,真能道人意中事者,固非后世学士所敢轻议而可改作为哉。迨后,李日华取实甫之语翻为南曲,而措词命义之妙,几失之矣。予自退休之日,时缀此编,固不敢媲美前哲,然较之生吞活剥者,自谓差见一班……”而在该记“自报家门”第一折的[临江仙]又重复了这一心迹:“千古西厢推实甫,烟花队里神仙。是谁翻改,污瑶编词源全,剽窃气脉欠相连。试看吴机新织锦,别生花样天然。从今南北并流传,引他娇女荡,惹得老夫颠。”
陆天池确实没有使用王西厢的只言片语,在情节、结构上也有新的创造。最为突出的是让涎脸郑恒开场便出现,贯穿全剧,并和张生几次谋面,增添了戏剧性。其它重要关节依如王西厢。凌蒙初说:“陆天池作《南西厢》,悉以己意自创,不袭北剧一语,志可谓悍矣。然元调在前,岂易角胜耶!”(见《南音三籁》)看过王西厢,再看陆西厢,我们会得出与凌蒙初相同的感受。
摘自《南戏国际研讨会文集》
【注释】
[1]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述。
[2]参见拙著《金批西厢诸刊本纪略》,载《戏曲研究》第20辑。
[3]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
[4]徐士范《重刻元本题评音释西厢记》现存两本,一本藏于上海图书馆,一本藏于北京图书馆。这里引述的是上图本。经核对,凌濛初本引录徐本的眉批,与徐本基本相同(仅个别字有出入),益征上图本为原本。北图藏本,在笔者撰写此文时,正逢北图乔迁新址,未便核对。
[5]《论语》卷一《学而第一》。
[6]徐渭《西厢记题词》
[7]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自序》
[8]《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凡例三十六则》
[9]《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六《明徐渭和唐伯虎题崔氏真》的按语。
[10]凌濛初《西厢记五本解证》《凡例十则》。(www.xing528.com)
[11]凌濛初《西厢记五本解证》现存两种,一种常见的暖红室刻本,一种较为难见的闵遇五刊刻的朱墨套印本。
[12]凌濛初《西厢记五本解证》。
[13]凌濛初《西厢记五本解证》
[14]凌刻本四本三折【滚绣球】批语。
[15]闵遇五《六幻西厢五剧笺疑》与凌濛初《西厢记五本解证》同刻于崇祯年间,但在闵本中常见复述凌濛初解证语,闵本当出于凌本之后。
[16]闵本第二本第三折笺疑。
[17]凌刻本第二本第一折【天下乐】眉批。
[18]王本第二本第二折【粉蝶儿】解证。
[19]梁廷楠《曲话》卷五。
[20]邓汝宁《笺注第六才子书释解》凡例。
[21]弘治本《西厢记》是目前所能见到的西厢记的最早刻本,它在《西厢记》版本中的地位不容忽视,但版本的迟早,并不能与接近原本面貌的程度划等号。弘治本就是这样,它的校勘十分粗忽,舛误极多。而且纳了大量的显然出自艺人之手的上下场诗或舞台“套话”,诸如“只因兵火至,引起云雨心”,“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只因午夜调琴手,引起春闺爱月心”,“异乡易得离愁病,妙医难医断肠人”,等等水词,难以一一备举。这些显然与原本相距甚远。
[22]起凤馆王世贞、李贽评《元本出相北西厢》凡例。
[23]梁廷楠《曲话》卷五
[24]《读第六才子书法》三
[26]徐复祚《曲论》
[27]李书楼刊本《西厢记》李书云序
[28]《续之一》开篇批语
[29]张简庵《醉高歌》潘来序
[30]梁廷楠《曲话》卷五
[31]《酬韵》开篇批语。
[32]《前候》开篇批语。
[33]《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读第五才子书法》
[34]《前候》开篇批语。
[35]《读第六才子书法》“二十五”。
[36]《闹简》开篇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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