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感象征的符号
李渔说:“从来游戏神通,尽出文人之手。或寄情草木,或托兴昆虫。无口而使之言,无知识情欲而使之悲欢离合。总以极文情之变,而使我胸中磊块殆尽而后已。”[132]外在直观的物象是无动于衷、无法言语的,经与剧作家心志和剧中人情感的融汇、灌注,孕育出主体的生命气息。感性的外在事物成为思想情感象征的符号,促成中国戏曲追求表情达意的含蓄蕴藉。
《浣纱记》中的一缕浣纱记录了范蠡与西施的悲欢,《牡丹亭》中的柳枝、梅树是杜丽娘、柳梦梅至情的寄托,《鲛绡记》中的鲛绡见证了魏必简与沈琼英的坚贞爱情,陆采的《明珠记》以明珠维系了王仙客与刘无双的相聚……以意象来暗喻人物的情感所系是这些作品的共通之处。《红拂记》以明白晓畅的曲词阐释了红拂这一意象的寄寓。剧中第三出,主人公红拂女手持红拂出场,乐昌公主发问,“你手中拿那红拂子,却是为何?”红拂女的唱词如下:“玉笋金鞴,挥尘风前乱搅愁。欲待拂除烟雾,拭却尘埃,打灭蜉蝣,春丝未许障红楼,帘栊净扫窥星斗。(背科)若问缘由,谁能解得就中机彀。”[133]借物言志,红拂女以红拂传递心声,扫除污浊世界的一切烟雾尘埃,向往纯净的夜空与星斗。《梅花簪》作者在《自序》中表明以梅花簪为“情”的载体的深刻用意。“梅取其香而不淫,艳而不妖,处冰霜凛冽之地而不与众卉呈芳妍,此贞女之所以自况耳。”[134]以梅花簪为意象,以梅命名簪,暗含了对梅所蕴含的人格理想和坚贞不渝的情的向往。
电影技术的特征是物质现实的影像还原。在华语电影中,实有的小道具并非仅作日常生活的功用,常常作为叙事之外的手段来表达主观情调,或暗示情感内容,继承了中国戏曲托物抒情、言外之意的艺术旨趣。电影通过镜头的光学功能(如特写)和光影的特殊作用,对小道具的放大和强调,使其物象近乎极致的细腻呈现更胜于戏曲舞台。在剧情和演员表演的情感定义中,物象与心象的交融迸发出更为强烈的动人力量。
《小城之春》充盈着中国古典美学(包括中国戏曲)之精粹。透过平淡如水的故事表层,以美的具象泄露人物情感的若隐若现和挣扎的辗转反侧,费穆透彻参悟意象的意态神韵。昔日情人志忱不告而来,玉纹平静的内心泛起了涟漪,第一天晚上,玉纹就让仆人老黄给志忱送来一盆兰花。志忱向那盆兰花看去,放花的桌子是确实的,但背景一片澄澈雪白,一束强光从右下方打来烘托主体:兰花茕茕孑立,优雅而伤感。写实与写意糅合的意境中借花问情,兰花在志忱眼中的浪漫化外现,巧妙传递了玉纹的隐秘心思,寂寞佳人对往日恋情的怀念和渴望。兰花的意象在之后还进行了更深入的引申。戴秀也给志忱送来了一个自制的盆景——一盆松树和假山,看到了桌上已有的兰花后,戴秀脱口而出:“兰花太香了,不好!”16岁懵懂的戴秀不假思索的评价,其实寄托了导演对兰花意象的用心刻画。矜持自傲的兰花却有着袭人的香气,矛盾的统一正如玉纹,她看似幽怨压抑、冷漠自禁,心底里却情欲勃发、性感挑逗。又如影片中玉纹随身携带的黑纱巾。志忱和戴秀到城墙上游玩,激起了玉纹内心的动荡,嫉妒之余,明明爱恋又难以直白,深陷其中又不知对方意下如何,当晚,玉纹来到志忱房中,她处心积虑戴上了一条黑纱巾,时而以之遮面,时而手搅、嘴咬,前摇后摆,上扬下藏。如她假装正颜厉色地对着志忱说:“她(指戴秀,笔者注)是礼言的妹妹,我是她嫂子,我得管。”志忱瞠目结舌、尴尬难堪,玉纹立即拉起纱巾把半个脸都挡住,恐怕泄露言外的真实心意,黑纱巾本是风情万种的情欲外现,欲盖弥彰,似是而非间,情感律动一波三折、历历在目。(www.xing528.com)
无独有偶,在谢晋导演的《女篮五号》中,兰花是巧妙联系人物命运的经典道具,也是剧中人物情感的诗意编码。影片中,篮球教练田振华首次出场,手上提着一盆兰花,当他进入住所后,小心翼翼地安置手中的兰花,一株株地悉心擦拭与抚触,人物与兰花的深刻关系不言而喻。在田振华的深情凝望中,镜头闪回到19年前,散发着兰花般幽香的姑娘林洁,手持兰花,与田振华在阴湿狭窄的格子间里情定盟誓。在林洁父亲的强硬干预下,林洁与田振华劳燕分飞。当林洁重归故地时,已是人去楼空,盆破叶断的兰花在风雨间飘摇,痛失所爱的不可挽回投射在林洁的眼神中。19年后,兰花在此时此地依然绽放,淡雅香氛的弥漫沁人心脾,刻骨铭心的情愫历经岁月流转而依然无法释怀。谢晋导演对小道具的意象化使用可谓情有独钟。《天云山传奇》中,罗群与宋微互表心意,罗群说:“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宋薇说:“永远!”镜头定格,紧接空镜头突出窗台上的白色野花,寓示着纯洁而美好的爱情。《芙蓉镇》中主人公胡玉音与秦书田的悲情缘自扫街而摩擦生出的爱情火花。悠长宁静的青石板路上,日色微明,起初,胡玉音与秦书田两人东西相向、默默无言,演化到前后相继,到并肩而扫,再到两人踏着华尔兹的舞步相互搂抱,最后两把扫帚紧紧相依,此时扫帚完全超越了一般意义的功用身份,升华为主人公情感的生动实化。
《孔雀》(2005)中最出彩的片段莫过于降落伞的现身。“姐姐”自制的降落伞被绑在车后架上,蓝里透着白,“姐姐”拼命地蹬车,降落伞膨胀成了蘑菇形,跃跃欲飞,“姐姐”如一只被囚禁的鸟,借着降落伞的魔力,冲破大地的束缚,翱翔在自由的天空,即辽远的梦想之中。《立春》(2007)中王彩玲在窘迫的宿舍里独自对镜,人生的向往和追求,正如水中月、镜中花,繁华背后尽是虚无。难以直陈的情感在象征性的小道具中获得显现和张扬。
李安则将极富民族特征的意象美学带至世界影坛,证明其更广泛的存在价值。《断背山》的影片结尾处,恩尼斯打开衣柜,看到那两件套在一起、见证着他俩爱情的衬衫,他轻轻地抚摸着,小心地扣上一个扣子,哽咽着说道:“我可以发誓……”音乐在深沉而激昂的吉他扫弦中响起,挂着衬衫和断背山照片的衣柜门被缓缓关上。衬衫无疑是剧中人超越性别差异、抗拒世俗歧视、历经时空转移至死不渝的爱情象征,小道具的意象之美中,李安以西方的人物和故事,演绎了东方情感的淡定而久远,历久而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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