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减速叙述与细节铺陈
叙述速度的减缓在于局部细节的渲染使文本时间被延伸,进而超越了故事时间的长度。就故事情节而言,细节可以是故事情节的细小表现和细微环节,也可以不依靠故事情节而相对独立地存在。减速叙述达到极致便是“停叙”,即停下来叙述,故事情节被凝固、定格、休止,故事发生、持续的时间出现跳跃式间断,同时剖切出一个横断面,非情节因素的细节恣意蔓延。细节并不依循因果相承的逻辑关系,更强调过程、方式、方法、状态等,更细致、精确地指向文本中人物的心理情感和意识闪念。以驰骋胸臆、寄托言志为动机和归宿的文艺作品,其真正动人之处往往不是情节,而是细节。“当大的情节作为一个背景沉入记忆的黑暗中时,细节却浮上水面,凸现出来,闪着某种特别的光泽。”[67]无论对于“诗”的中国戏曲还是华语电影来说,都是如此。
减速叙述甚至停叙中的细节铺陈在中国戏曲中可谓俯拾皆是。元剧《窦娥冤》的第三折窦娥赴法场遭斩,在故事情节上仅是第二折结尾部分的重复再现,因而此折的用力不是故事情节的丰富,也不具备推动情节进展的能量,而恰恰在于情节叙述之外窦娥心理细节的揭示,对现存社会秩序的质疑、愤懑上升到对邪恶当道、草菅人命的谴责、控诉,荡气回肠、感人肺腑,叙事的暂停、时间的停滞为人物的内心活动提供了纷呈的空间,成就了全剧情感的最高潮。昆曲传奇《长生殿》中的《雨梦》,秋日的雨夜,梧桐萧瑟,凄凉哀怨,皇位已让,美人已已,戏剧情节戛然终止,故事时间凝固定格,历经生离死别、人事沧桑的唐玄宗游趟于奇幻的梦境,追忆爱人杨玉环,百感交集,不尽思念。整出《雨梦》在故事情节上只作呼应前剧、承接后剧之用,情节之外的人物真实细致的内心世界才是刻画的中心。如果说之前唐玄宗对杨玉环的爱情不免染上玩弄美人、感情游戏的色彩,此刻繁华褪去,故事也演到尽头,玄宗以完全意义上的普通人表现出对本色爱情的执著,其中的失落和永恒更让人感喟。大段大段的抒情式曲词暂时游离甚至挣脱戏剧化的狭窄叙事框架,产生了相对独立的审美意蕴。戏剧评论家斯特拉斯堡将这种中国戏曲别具一格的手法形象地比喻为“抒情密室”:“它位于剧中的一个封闭式领域。在此,通常的时空以及人们的社会关系皆告暂停。它不在于表现固有的具体情境和形象,而在于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形象。”[68]
碎为细节的叙事,将故事情节淡化为抒情的一种手段或媒介,把最主要的艺术视域投注于情感意识的内省和外化,使作品的意义超越密密实实的情节网,在诗情画意中弥漫醉人风情,激起审美投入和情感共鸣,传统美学的这一诗性特征也同样为华语电影所继承,并结合现代科技的视听手段获得了崭新演绎。(www.xing528.com)
《万家灯火》(1949)将抽象的情感困扰转化为减叙甚至停叙中可视可感的细节铺陈,如智清在电车上捡到钱包,他茫然不知所措,沉入自我矛盾纠缠的内心,外在的故事时间停滞不前,画外音在耳畔回绕:老太太的声音说给我们钱买船票,朋友的声音说又兰小产后需要医药费,让观众“获得一种感觉,并引发一些思索,让人们去想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去体味一些不乏含义隽永的细节以及那些令人同情的伤感、沉郁而痛苦的现实境遇”[69]。《早春二月》,雨中的肖涧秋和陶岚共伞而行,特写镜头下,两人的脚步在卵石路上缓缓延伸,从容淡定,减慢的叙事与恋人的柔情相交融。侯孝贤的电影以长镜头、定镜拍摄、慢节奏著称,甚至不乏日常生活的琐碎。如《最美好的时光》(2005)中的章节“自由梦”,某日清晨,寄居于青楼的男子要启程离开,艺妓一袭白衣,款款地撩起挂在镜前的帘子,站在一侧,看着男子对镜整理衣衫,待男子走后,又回身将帘子放下。举手投足静默沉着,心头的悲愁却如针尖细般刺痛。所爱的远离正如美好的时光一样,无法挽留,伸手已逝。《悲情城市》波澜不惊、潺潺流淌的叙事则飞跃了个人命运的内向世界,透射出个人对历史的深邃思考。宽荣的死讯传来,文清呆呆坐着,宽美喂孩子吃饭,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捶胸顿足,平静的生活场景中蕴含着至痛的悲情。人生的悲剧与历史政治的悲哀裹挟而来,无从抗拒,只能在默然中体会沉重。《花样年华》更是对传统情节模式的反叛,将故事碎为细节,以细节支撑起独立场景,以跳跃式片段连缀起心情篇章。孤独的苏丽珍与周慕云在街头面摊一次次相遇,每一次微妙的心灵交流和暧昧感情,不以言传,通过脸部表情和肢体语言的细腻变化,就着背景音乐的节拍和朦胧撩人的灯光,在大同小异的重复中缓慢演进。李安则将这种“于细小中震撼人心,于细微处见真情”的手法带向世界影坛。《断背山》中,影片伊始有这么一组与故事情节无关紧要的镜头:恩尼斯倚在铁道旁的房子前吸烟,一辆奔驰的列车呼啸而过,他用手摁灭了烟头,把剩下的半截香烟小心收好,放进口袋。随着影片叙事的行进,当恩尼斯和杰克不得不离开相恋的断背山(同性之爱存在的必要环境)而各奔东西时,恩尼斯淡淡地与杰克告别,独自走开,杰克的车子渐行渐远,视线模糊的恩尼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情感的奔涌,他踉踉跄跄蹲在路旁的一个角落,痛苦抽泣。此时满腔情爱的深藏于心与之前恩尼斯小心珍惜半截烟头的举止,何其相似,情感在细节中毕现无疑。
感性、繁琐、细腻的细节,散漫而重复。张爱玲说细节可以是“无穷尽的因果网,一团乱丝,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隐约听见许多弦外之音齐鸣,觉得里面有深度阔度,觉得实在,我想这就是西谚所谓the ring of truth‘事实的金石声’。”[70]细节不厌其烦的描述,打散了情节的因果链,削弱了戏剧性的紧张激烈,使完整叙事减缓或暂停,将重心投注于蕴藉其中的情绪渲染、情感体验和跃然情节之上的生命况味、历史沧桑,直抵细节影射的深处——直刺人心,最是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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