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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含蓄蕴藉与“情理”之争

时间:2023-04-1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中国戏曲的含蓄、内敛、沉淀同样也为华语电影诗情追求的重要方面。[46]含蓄蕴藉其实质是对情感加以约束,是“致中和”的结果。“礼”是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文化之重要构成。“理”与“礼”乃形而上与形而下的道器之分。情理之争在中国戏曲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中国戏曲高度重视主体情感的流露,同时重视理性对情感表现的控制。

戏曲含蓄蕴藉与“情理”之争

二、含蓄蕴藉与“情理”之争

情感的表达或痛快淋漓、热烈奔放,或迂回婉转、闪烁其词。或“露”或“藏”,或“显”或“隐”。“文已尽而意有余”[33],“不着一字,尽得风流”[34],含蓄蕴藉向来是中国诗歌追求的审美境界和遵守的创作原则,所谓“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与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35]情感隐含在诗作的字里行间,细致绵密而源源不绝,这一美学特征同样鲜明地为中国戏曲所反映。清代戏曲理论评论家梁廷枏指出:“言情之作,贵在含蓄不露,意到即止。……情在意中,意在言外,含蓄不尽,斯为妙谛”[36],并对“极情极态”大加鞭笞,将其视为“元曲通病”[37]。含而不露、引而不发、言外有意、弦外有音,中国戏曲因此而体现出别样迷人的东方风韵。

所谓含蓄,“此言造物之功,发洩不尽。正以其有含蓄也。若浮躁浅露,竭尽无余,岂复有宏深境界,故写难状之景,仍含不尽之情,宛转悠扬,方得温柔敦厚之遗旨耳。”“含,衔也,蓄,积也,含虚而蓄实”[38]茅盾说:“含蓄,就是不要把主题思想都摆出来,不要把所有的话都讲完,要留一些给读者去想。”[39]中国戏曲以淡墨勾勒之笔和曲折比兴之词追求言外的意趣神色,以温文尔雅的外在包容无限激荡的内心,以朦胧多义引发观者不尽的想象和品味。用意十分,下语三分,似隐似现,若即若离。

中国戏曲的含蓄、内敛、沉淀同样也为华语电影诗情追求的重要方面。涵咏字句、锤炼修辞、参悟语境、咀嚼意象、巧妙比兴,这些中国戏曲用以委曲尽情、畅达言外之意的技巧手法,与电影的声画手段两相融合,继续着含蓄蕴藉的优雅迷人。“纵观中国三十年代电影,其中处处可以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含蓄之美。”[40]吴永刚导演的《神女》是杰出的代表。作为母亲和妓女双重身份的阮嫂被奴役、被蹂躏、被侮辱、被损害,屡屡反抗而屡屡失败,默默承受着命运的磨难。人物肢体表演和表情刻画的含而不露又饱含深意,意象、意境超乎象外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电影默片将含蓄之美演绎得淋漓尽致。深受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熏陶的费穆,在其导演的《小城之春》中,玉纹、礼言与志忱情感纠葛暗流涌动,以高度约束的方式缓慢贯注于全片,人物常常一言不发,眼神交流暧昧而热烈,必要的对白言简而意丰,歌声的抒情质朴而婉转,人物的动作表情节制而微妙。《小城之春》被认为“开启了中国诗化电影的先河”[41]。之后,“看起来有些《小城之春》的感觉[42]的《早春二月》以充满诗情画意的空镜头隐喻人物内心的波澜。吴永刚与吴贻弓联合导演的《巴山夜雨》(1980),“只写一群普通的人,一群好人,一群善良的、有人性和正义感的好人,没有一个坏蛋”,“深入到大多数善良、纯洁的人的心灵中去探索那美的主流,而把恶的东西作为一个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阴影笼罩银幕的外面。这样也许能更深刻地让人们对比出那恶的面目来”[43],将不堪的政治历史和激烈的正面冲突潜藏在后台,以理想化的完美道德情操隐去丑恶人性,在温情中反思历史、呼唤人道、抚慰人心。《城南旧事》氤氲出“淡淡的哀愁,沉沉的相思”,《那山那人那狗》在沉默宁静中慢慢浸透、温煦动人的父子深情,《我的父亲母亲》中“脉脉不得语”的男女爱情,《千里走单骑》中冷静坚强的面具下竭力压抑的眼泪,《花样年华》中光影朦胧的画面、含意无限的对白和幽怨音乐的余味无穷。李安说:“那种中国人血液里的含蓄,永远不会直接宣诸于口,一种无言的爱,感情只会迂徊曲折地用许多比喻来表白,而这种含蓄亦影响到中国电影语言。”[44]华语电影不擅长感情的一泻千里、强烈张扬,讲求张弛有度、收放自如,以节制与矜持追求温文尔雅、含蓄隽永,体现出东方特有的诗意盎然的美学格调,与西方的热烈奔放相映成趣。同样题材内容的《无间道》,香港出品的版本情感表达隐忍含蓄,而好莱坞版则直观热烈,可谓明证。

没有情感的抒发就没有诗歌,没有戏曲,但如果这种情感的表现不加以适度控制和规范,就会失去节制。《论语》中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45],“乐”、“哀”都是情的表现,“不淫”、“不伤”,则是度的规定。“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为焉,万物育焉。”[46]含蓄蕴藉其实质是对情感加以约束,是“致中和”的结果。(www.xing528.com)

与情对立,用以两相调和渗透的是“礼”。“发乎情,止乎礼”,“礼”是对情感泛滥“节”和“度”的合理规定,起着不可或缺的调节和引导的作用。“礼”是几千年来中国传统文化之重要构成。正如梁漱溟先生所概括,“礼”向外涵盖国家社会生活的各个单位,“安排伦理名分以组织社会”;向内渗透到人类精神生活的不同层面,“设为礼乐揖让以涵养理性”[47]。而“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48]“礼”乃万古不变之“常理”,在儒家经典中,“礼”“理”彼此贯通。“理”与“礼”乃形而上与形而下的道器之分。“礼”或“理”对于社会而言代表着一种秩序,而对于个人来说又是一种人行原则,是人之为人的本质的自觉与行动。它不仅是外在的绳索束缚,也是内在的道德约束和心理需求。

情理之争在中国戏曲中得到了充分体现。王季思认为:“如果说西方戏剧将悲剧的崇高和喜剧的滑稽加以提纯而发展到极致……中国戏曲则将两者综合在一起,相互调剂、衬托……表现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庸调节,达到明辨是非、惩恶扬善后的超越。这既是儒家积极入世的现实态度,又带有道家阴阳相激、刚柔相济的哲学意蕴,可以说是一种民族传统心理的积淀。”[49]人欲胜则天理灭”并不为中国戏曲所推崇。中国戏曲高度重视主体情感的流露,同时重视理性对情感表现的控制。另一方面,“理”对“情”的制约也非“存天理灭人欲”,以“理”的至高统摄,对人性、人情施以森严、全面的禁锢和压制。情中有理,理中有情,情理共存,这是中国戏曲追求的完美境界。元代钟嗣成在《录鬼簿》中称:“歌曲词章,由于和顺积中,英华自然发外。自有乐章以来,得其名者止于此。盖风流蕴藉,自天性中来。若夫村朴鄙陋,固不必论也。”[50]和顺积中被认为是中国戏曲的内在特征,情理的调和无疑是达到平和、宁静的保障。即使在对“情”热烈礼赞的《西厢记》中,崔莺莺、张珙从相爱到终成眷属经历了在“理”的约束中自我挣扎的痛苦历程。在同床共枕以前两人曾八次相见,每一次相见,感情就更进一层,逾“理”的矛盾也就越发激烈。最终,因为张珙的金榜题名,“情”的渴求以合乎“理”的方式得到了解决。“情”的奔突最终没有撕破“理”的重围,而在彼此妥协中,达成了“情”与“理”的和谐汤显祖声称“情有者理必无,理有者情必无”[51],主张“情”“理”的两极对立,而其代表作《牡丹亭》却依然保持着平和中正。如剧中,杜丽娘之父杜宝顽固站在“理”的立场上,汤显祖并未对其展开严厉批判,反而对其政绩赞赏有加。“情”与“理”的冲突最终在一道圣旨下,将“情”纳入“理”所允许的范畴,而予以大团圆的收束。《玉簪记》中,道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冲破宗教和礼教的藩篱私自结合,终成连理。最经典的茶叙、琴挑、偷诗等几折戏文中,陈妙常对爱情既热烈渴求又害羞畏怯的复杂心理,将“情”与“理”的较量描写得玲珑剔透。在申扬个性解放、情感自由,反宗教、理学的同时,设置了“指腹结姻”的情节,将“发乎情”的恋爱纳入了“止乎礼义”的婚姻规范,赋予了私相情爱“合理”的归属。对“情”的赞扬和对“理”的默认共存于中国戏曲中,“以情为主旨,以情理冲突为核心,以情理融合为归趋,成为传奇戏曲基本的主题内涵。”[52]

费穆在以电影融合戏曲的实验中,继承了中国戏曲所包含的诗学传统,将情理之争演绎得入木三分,牵动人心,树立了民族电影无与伦比的典范。抗日战争胜利后,生活在江南小城中的三个青年男女陷入难以自拔的感情纠葛。顾名思义,戴礼言代言着“礼”即“理”的约束,章志忱则为热烈情欲的象征。面对亲情和爱情难以割舍的玉纹尤其备受“情”“理”煎熬。情感的迸发与欲望的节制、情思泛动与淡漠闲静、躁动与矜持、期待与压抑、进与退,两难窘迫、辗转悱恻,纠结在玉纹的每一次举手投足、每一个顾盼留神中。“发乎情,止乎礼”,《小城之春》自戏曲而继承的民族诗学传统,延续在华语电影的后续发展中。王家卫在《花样年华》中以另一个故事再次演绎了半个多世纪之前《小城之春》的“情”“理”纠缠。周慕云与苏丽珍受到各自伴侣的背叛,由探究真相开始接触,不知不觉中滑入感情的漩涡。即使婚姻早已千疮百孔,爱情是如此强烈、真实而不能抗拒,欲望在与理智的拉锯中还是败下阵来,只能化做封藏在树木中(实际上是封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珍贵而隐秘。

关于电影中的“情”“理”之争,不得不提导演李安。当被问及对中国传统文化哪些题材感兴趣时,李安表示:“戏曲,还有历史。”[53]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是人类共有的困扰,具有跨越文化差异的普适性,而在诸如戏曲的中国传统文化中表现尤为深刻。李安不仅在华语电影中把传统戏曲文化的“情”“理”矛盾表现到尽其所能,而且将其推向了世界。家庭片、爱情片、武侠片……李安不断尝试不同题材的不同故事,却恪守着共同的永恒主题——人在感情和理智的围困中,或禁锢,或挣脱,寻求平衡与融合的可能。早期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充分演绎了太极拳、喜宴、饮食文化等富含“礼”的精神的符号,而其中寄寓的传统伦理道德和价值判定,作为理智的约束,与现在时空尤其是东西文化冲突中人们的情感欲望相牵掣,矛盾困扰由此生成。《理智与情感》中,姐姐压抑自我的情感,克制地等待爱情;妹妹放纵自我的情感,展开热烈的攻势。前者凝而不发的隐忍,后者夸张饱满的放肆,却同样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坎坎坷坷,最终在理智与情感的妥协中获得幸福的归宿。情感与理智的对照和制衡,中西皆有,而中国艺术(包括戏曲)对它的精深理解和精确阐释赋予了李安游刃有余的驾驭能力,令他脱颖而出成为执导这部英语电影的最佳人选。之后的《卧虎藏龙》以武侠片的包装再次诠释了“情”“理”对峙的内核。李慕白、俞秀莲的隐忍、克制与理性,玉蛟龙、罗小虎的奔放、张扬与不羁两相对照。而李慕白、俞秀莲在纯净、恣意、自由的爱情渴望和深重、顽强、无可解脱的道德戒律间左右徘徊,用情愈深而压抑愈重,更是让人感怀。《断背山》(2005)的情感萌动依然强烈到难以自已,而世俗对于同性之恋不可理喻,欲望与禁止的两翼令全片充满了戏剧性和张力。《色·戒》(2007)中,“色”就是“情感”,“戒”就是“理智”。王佳芝给易先生设下了一个陷阱,“你以为这个陷阱是什么?我的身子吗?你当他是谁?他比你们还要懂得戏假情真这一套。他不但要往我的身体里钻,还要像一条蛇一样地往我心里面钻。我得像奴隶一样地让他进来,只有忠诚地待在这个角色里面,我才能够钻进他的心里”。王佳芝一方面清醒于她的演戏本质,另一方面又入戏太深而情感失控。在情欲与理性的激烈博弈中,王佳芝一步步越出理智藩篱,义无反顾地滑向情感一方,情不自禁而不能自拔。当感情战胜理智,凄美的悲剧便不可挽回地发生了。李安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人际关系的奴隶……我是对主仆关系、人性枷锁、关系的枷锁、人终究有没有绝对的自由这类的课题有兴趣。”[54]“一直以来我对人情里的各种尴尬状况就很感兴趣”[55]“情”与“理”的冲突与平衡在李安电影中不断作螺旋式的轮回,正如《卧虎藏龙》里所言,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情”与“理”,孰轻孰重,何以取舍,李安以出众的电影才华和从戏曲等传统艺术中汲取的民族文化精神,留下了对人心的细腻感悟、人生的永恒追问和人性的哲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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