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合之情与兴亡之感
情感,是人对客观现实的一种主观反映形式,它不是对客观对象本身的反映,而是反映着主体对客观对象及主客体之间某种关系的认识。具体地说,情感是人对自我,对周围世界,对自我与周围世界关系的一种主观态度和评价,它与人的需要、欲望和理想密切相关,具有强烈的主观倾向性,是个体的生命体验和审美对象的相互交通。
戏曲艺术以个体生命情感为对象。戏曲作者往往在遭际命运沉浮后借戏曲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其中有着对美好人情人性的揄扬,如《西厢记》中“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幸福祝愿,《牡丹亭》超越生死的爱情信念,《玉簪记》中以琴传情的大胆表白,《梁祝》中化蝶相守的浪漫想象……所谓十部传奇九相思,正形象说明了中国戏曲对于人生意义和情感价值的终极追问。情感是戏曲创作的基点,其冲动力量诱发各种心理因素积极参与创造活动。正如汤显祖所称:“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21]情感一旦爆发,便源源不绝,一发而不可收,贯穿于创作的全过程。有时甚至还会反过来成为情感继续发展的推动力,甚至使创作者欲罢不能,无法自已。汤显祖写作《牡丹亭·忆女》,春香随老夫人祭奠丽娘,低头见自己穿着丽娘旧时的罗裙,睹物思人,不胜伤感,汤显祖完全融化到自己编写的剧情中,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作者与剧中人完全合一,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作者本身构成了戏曲表达对象的一部分,抒情与被抒情,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界限模糊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信仰,儒家的入世精神尤其对文人作家影响至深。剧作家们不甘心局限于个体情感精深细微的勘察,而力图以悲悯之情来探求人生细部与时代大局的关联,感叹历史兴亡,表达忧患意识。王国维评元杂剧云:“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22]“胸中感想”与“时代情状”契合,事实上不仅是元杂剧,也是中国戏曲在抒情方面的显著特征。“要之传奇皆寓言,未有无所为者,正不必求其人与事以实之也”[23]。“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24]寓言是一种观念与叙事的组合体,即将个人观点、情感寄寓在某个人物形象或故事之中。而在戏曲所呈现的五彩斑斓的寓言中,作家们钟情于透过历史故事的演绎或时代背景的铺陈来宣泄情感、怡悦精神、反思历史、干预现实,“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
梁辰鱼的《浣纱记》,范蠡与西施的聚散离合被放置到吴越春秋争霸的历史风云间;洪昇的《长生殿》中,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恨交织,“唱不尽兴亡梦幻,弹不尽悲伤感叹。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的把天宝当年遗事弹”[25];孔尚任的《桃花扇》,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悲欢喜忧只是表象,“全由国家兴亡打出感慨结想而成,非止为儿女细事作也”[26],桃花扇底尽是明清交际的哀叹。即使在“至情”的《牡丹亭》中,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情感线外,还安排了另一条政治线:李全作乱,战争戏占足了五出的篇幅,表现出作者对政治时事的关注。(www.xing528.com)
以情爱作为发抒胸臆的载体,咏叹身世之感、家国之痛、历史之沧桑,这一戏曲表情达意的特征深刻影响着华语电影的创作。郑正秋的作品被评论为:“完全是凭着他戏剧的经验而获得情感上的成就。”[27]如果说郑正秋的家庭伦理题材延续传统戏剧“情”的表述,并染指电影的教化功用,那么他的学生蔡楚生则更多体现文人气质,在《渔光曲》、《一江春水向东流》等作品中以家庭悲欢折射历史事件、指涉社会现实,其价值意义超越了惩恶扬善、邪不压正的伦理教化,流露出凝重的忧患意识。
在华语电影史上,自始至终自觉于民族风格探索的费穆,其电影美学精神与传统诗学,尤其是作为诗体之流变的中国戏曲一脉相承。在费穆导演的一系列作品中又首推1948年的《小城之春》。《小城之春》的剧本出自李天济。“当时文华的导演们对这剧本都不感兴趣,费先生却一口答应下来。”[28]有学者这样解释费穆接受的理由:“那就是他喜欢那个剧本,至少在某些方面打动了他,让他有了创作这部影片的冲动。”[29]“这一剧本对于费穆真正的重要意义是彻底地结束了费穆‘代圣人立言’或作‘圣人之言’的创作历程,而使电影真正成为作者表达自我的艺术手段”。[30]这首用私语胶片写作的“闺怨诗”是一篇时代的注解。时间是抗日战争后,地点是一个被战争毁坏的小城中,一个同样被战火毁坏的家园。玉纹、礼言和志忱,现在的夫妻、过去的恋人,无情地厮守而不能离弃,热烈地相爱却无法携手,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胶着。人性的伤痕与欲望、情感的冲动与理智的抑制,纤毫毕现中,时代创痕的深与痛,新生的希望与无力随之映现,借男女之间的情感命运表现了古老中国的一种灰色情绪,一种对迷惘未来的追问。2002年,田壮壮再次拾起《小城之春》的剧本。费穆的“小城”有着确切的现时背景,颓败的生活和精神触手可及,田壮壮的“小城”抽离了现实,采取了一种回避世纪之交当下中国的姿态;费穆的“小城”看似封闭,其叙事抒情却处处牵涉外面的世界,田壮壮的“小城”却紧锁大门,其中对人的命运的关怀、对情感永恒的关注,因失去了依托而遥不可及。
自20世纪50年代末至80年代中后期,由李翰祥及其领衔下的团队联手打造的“黄梅调电影”,几乎每部都紧紧扣住“江山美人”的主题,将乱世(或盛世之末)的儿女情长交织在宏大社会历史背景之中,在对古典戏曲的演唱和题材作翻新再创造的过程中,英雄、美人、爱情、政治、历史、时事熔为一炉,家国情怀不尽哀叹。1958年出品的《貂蝉》片首军队易帜、烽烟四起,画外音合唱:“汉朝末代乱纷纷,董卓欺军又压臣”,群雄争霸、哀鸿遍野,美人成为政治诱饵、挫敌利器。《江山美人》以统御“江山”的君王一时随兴所至与“美人”游龙戏凤,却导致了美人终身的悲剧,以情爱传奇为前景,申发对君权的尖锐批判。《王昭君》中画工贪财、权臣倾轧、嫔妃争宠,是非不分、美丑不辨,美人为维持国家机制的运作而背井离乡。在李翰祥策划的其他黄梅调电影,如《凤还巢》(1963年,高立导演)中出现了流匪作乱、长途跋涉的逃难景象,《玉堂春》(1964年,胡金铨导演)透过才子佳人的曲折故事探索明代商业社会及青楼皮肉生涯的真相,因故停拍的《红娘》(王月汀导演)也包含了藩镇割据、叛将作乱的情节。以爱情传奇为基点,投射辽阔的历史视野;以民族追忆为线索,阐释个人与国家的复杂关联;以文化情感和乡愁情绪的挥发,对政治专权、时代动荡、经济体制及人性失落等中国当代时事或喟叹或批判或反省,是这些作品共同的价值取向。
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上海、60年代移民到香港的导演王家卫在2000年完成了《花样年华》。该片被认为传承了《小城之春》的诗性电影语言[31]。故事在60年代的香港展开,房东太太的上海话悠扬流转、旧时洋楼弥漫着昏黄光晕、花样旗袍风情万种……30、40年代老上海的气息浓烈而醇厚,凄美而迷离。上海与香港,彼时与现时,回忆与展望,光影交错。正如《花样年华》片尾字幕所描述的:“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此处的“他”既是片中梁朝伟扮演的周慕云,也是97回归前后的香港。影片“表现了香港在殖民国(英国)和文化母国(中国)、殖民文化和本土文化之间既充满诗意、又饱含委屈的‘香港经验’。这种经验中的困惑、彷徨、‘伤心’(《花样年华》中女主角苏丽珍在发现丈夫的背叛以后说的)和无所作为,都凸现了香港处于殖民和后殖民文化中的困境。”“试图思考香港的过去,以探索可能的明天”[32]。《花样年华》与《小城之春》的衣带关系不仅在于电影语言的诗意浪漫,也在于影像空间中导演生命体验的融入、生存空间的逼仄再现和超越现实意义的深刻反思,以男欢女爱的形象外壳包容时代交替、文化交锋的抽象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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